崔行周能感受到宋秋的情绪忽涨忽落,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判断她流于表象的神色,却能感知到她最深沉的心情。

    他某些掩藏的极深的思绪涌上心头。

    大抵,她从来没有失去那些过去的记忆。恐怕从一开始,她就骗了他。

    其实早有端倪,第一次去藏书楼时,她桌上摆着包括《坊市案集》在内的几本名家著作,内容格外晦涩,莫说一个不识字的人,便是读过几年书的人都未必能看得懂。她日子枯燥,想必装作不识字的模样,没事只能读那些没有字的画册,让她很是无聊,故而独自一人在藏书楼,才找了这种书来看。他进去时,她仓皇撞了桌子,把那些书掀翻在地上,恐怕也是因为她发现他进了藏书楼,不及收起,故意撞倒和其他画册混在一起防止他怀疑的。可那时他隐隐察觉,却未曾深究。

    崔行周知晓,只要他想要,她能轻而易举的交付一切,可唯独不肯把真心剖白。

    陆邵安当初已是拿她的命作要挟,她明知道只要她肯承认自己是谢令殊,陆邵安绝不可能逼她去死,甚至无论如何也会为她寻一个好去处。可她宁死都不愿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时至今日,再面临这样的危机时,她仍旧是不惜编出一连串的假话骗他,宁愿赌他一时荒唐,也全然不想利用属于谢令殊的情谊。

    他隐约猜得出她如此这般的原因。正是因此,他才更心疼她。

    她不该背负那些不属于她的枷锁。

    宋秋敏锐的感受到,眼前人因她的沉默而变得更加如霜雪般寒凉。

    他几算冒犯的侧过身环住她的肩,颇为克制的拥她入怀,呼吸错落,他的手轻轻抚上纱布,问:“疼吗?”

    疼,怎么不疼。

    她刚刚撞剑的时候很是用力,后来等他时又摁得下了死手,不用瞧她都知道伤口必定已经绽开重新流血。

    可她不想让崔行周知晓。她已经骗了他一晚上了,不想再拿这个原就是出于欺骗的伤口搏他的情意。

    所以她小声嘟囔:“不疼了。”

    崔行周极尽小心的抱着她,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些微薄的可怜的情意,妄图感受哪怕一丝温度。

    他问的,哪止这一处剑伤呢?

    还有她眼见着亲人一个个逝去、昔日骄矜的她在北境时被人肆意亵玩、被交付信任的丈夫打骂变卖、被武阳侯任意轻贱又于后院中磋磨……这些时刻,她疼不疼呢?

    可她就像不肯承认脖颈血流如注的伤口的刺痛那样,不肯让旁人知晓她的疼,口是心非地骗他。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她不肯承认,他便就只作不知。

    崔行周闭上眼,不断尝试确认怀中人的温度和心跳。此刻全然放松下来,他便能清晰感知到折磨了他一整夜的疼缓慢地侵蚀全身。

    他忍不住怨自己,怎么就轻信了她已死在北境的消息,为何当初不能再坚持一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也能让她少受两年苦。

    终究,他斟酌字句,隐晦克制地出声,不叫她起一丝怀疑:

    “是我自负,以为琅园守的无懈可击,往后我会在明安院多留几个人护着你。”

    他好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宋秋听出了他话语间藏不住的愧疚,却不明白他的愧疚从何而起。他做的已经太好了,好得她不敢想象。

    “公子留下的暗卫很有用……已经救了妾了。是陆世子功夫厉害,不怪他们,也不怪您。”

    宋秋安静地由着他抱着,他无意识摩挲着那片纱布,让她脖颈微痒,连带着鼻息都有些紊乱。

    “而且。”她声音柔软,“您已经救了妾很多次了。”

    “不够……”

    他能救得了她的性命,却再救不了过去那个无忧无虑有父兄疼爱的骄矜的谢二姑娘了。

    宋秋没见过他如此沉沦自厌的模样,崔行周喝了太多酒,哪怕特意掩饰,酒气还是窜了出来,跃进宋秋的鼻息里,她缓慢迟疑的抬手,最终还是回抱住了崔行周,头轻轻枕在他肩上。

    “公子喝了这么多酒,快歇息吧。”

    崔行周没有应声,宋秋察觉他呼吸渐沉,忍不住微微侧头去看他。

    拥抱让侧头的空间变得颇为狭窄,宋秋小心再小心,还是触碰到了他的侧脸。

    鼻尖碰到他冰凉的肌肤,宋秋整个人都有些怔忪。

    他每每与她距离缩近,最暧昧也不过一个她趁他不注意的耳畔轻吻。崔行周从不肯让她与他行更加亲密的事。

    可不知不觉间,她已沉醉于与他接触的每个瞬间,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

    他恐怕是真的很累了,借着酒意,抵在她肩头也能睡着。

    宋秋轻轻仰头,得寸进尺又小心翼翼的用脸颊去碰他的脸,一触即离,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不敢有大幅度动作,生怕扰得他醒来。于是她只是轻轻撤了一只手回来,摩挲自己与他碰触的那半脸。

    他带着浑身寒凉进了她的屋子,难得的在夏日里比她的温度还低。可他拥住她的怀抱,仍旧足够温暖。来的这样慢,他应当也是有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她的过去吧。

    她喜欢这月亮如水般温柔照亮了她,可却忘了月亮原本便高洁明亮,他普渡众生,照耀世人。若说唯一的那点不同,也都留给了他过去最喜欢的人。

    神爱世人,月光倾泄,她已被全然救赎时,他也许都不曾发觉他曾有一束光照耀过她。

    纯粹的不能更纯粹的缠绵带来的悸动缓缓抽离,宋秋轻轻吸了口气,很不愿承认的感受到她的嫉妒。

    怎么偏偏就是谢令殊得到了他的全部情深呢?甚至,他愿意为了谢令殊,宽宥一个并不为世人所容的人。

    真好啊,即使是这样,也很好。

    她只需要崔行周从对谢令殊的情意中分出哪怕一丝一毫施舍给她,她就已经能得到满足。

    宋秋慢慢从他坚实的怀抱中退出,她撑着力道,转动身子,让他依靠在她肩上,她便靠在窗边,凝神看向窗外的月色,迟疑的抬手摸上脖颈的伤。血将才已经漫出了纱布,但止血的药膏更有用处,她已感觉不到血涌出。

    侍女给她送过止疼的药丸,眼下似乎才发挥作用,泛着轻微麻感的伤口上,仿佛还残留着崔行周指尖的温度。

    如果这是今天之前的任何一天,她都会为他宽衣解带。哪怕什么也不做,仅仅是让他躺在自己床榻上,一觉醒来,他也只能认下她的名分。

    可是现在,她不想这样做。

    他对她这样好,她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想,在崔行周面前坐实陆邵安那句“不知廉耻”的评价。

    就让他安安稳稳的在她这里,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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