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院静悄悄的,洒扫的侍女已经退下,盈月端着盆从房里出来,抬头便瞧见崔行周来了,她颇有眼色的蹲身行礼,没有出声。

    崔行周站在石桌前停步,盈月几步走过来,低声道:“公子,姑娘刚睡下。”

    “应是昨日睡的时候吹了风,姑娘晨起咳了几口血。大夫已经来瞧过了,姑娘喝了药才睡下,大夫说姑娘心中郁结,只会加重病情,让她少些思量。”

    崔行周倏而想起宋秋昏迷那几日,他几乎不敢离开她身边半步,甚至不敢闭眼,生怕宋秋有个什么好歹。

    他请来的大夫已是满京城有名的神医,却还是摇着头叹息:“这位娘子寒症严重,身体亏空,有油尽灯枯之象。”

    从前他总想着,人死如灯灭,再去争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在琅园懦弱的逃避了这些年,那日却悔他没有借着崔氏扶摇直上,替她报仇雪恨,至少也要让她亲眼见到她谢家沉冤得雪。

    房间里寂静无声,窗户开着透气,安神香的味道浅淡,崔行周安静的阖上门,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他蹲下身,手轻轻覆盖住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

    近来她日日珍重上妆,原来她不妆点时,脸色竟是仍旧这般惨淡。

    宋秋交叠的手冰凉,崔行周小心翼翼的触碰,仍旧觉得她有一种近乎安详的凉意。

    微微颤抖的睫毛证明着她脆弱的生命力。崔行周近乎虔诚的低头,头轻轻磕在床沿,嘴唇蠕动,没有发出声响:

    “要康健平安。”

    他心中默念。

    .

    “公子怎么才晌午就打上瞌睡了。”

    一声轻笑自头顶处传来,崔行周微愣,抬头去看,宋秋噙着笑低垂着眸子看他。

    她声音温软虚弱,连病中都不忘要展示自己最柔顺漂亮的一面。

    宋秋知道自己眼睛透亮晶莹,便刻意眨着眼睛无辜的看着他,额前几缕碎发微扬,脸颊最美的弧度被她精心算计着朝崔行周侧去。

    病中美人最是娇怜,美人卧榻,崔行周望着她,幽深的视线几乎要将宋秋全然卷进去,终于,他缓缓弯唇:“是我吵醒你了?”

    他的手微微收紧,将她的手攥进手中,温凉的触感瞬间贴紧皮肤。

    宋秋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两人交叠的双手,兀自心中轻笑。

    她几乎讥讽似的想到,看吧,再是正人君子,不也有男人的劣根性,很难坐怀不乱吗?

    “不是。”

    宋秋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还没坐直身子便咳嗽起来。崔行周倾身扶她起来,宋秋反手攥住他的手,小声道:“说好教妾认字的,公子现在教吧。”

    “你在病中。”

    “身子骨反反复复的,总没个大好的时候,一昧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

    崔行周笑:“不睡了吗?盈月说你刚睡下。”

    “快推妾去学。”她不答,推搡着要让他扶她去轮椅上。

    崔行周直了身子,去案上拿纸笔。

    砚台被轻轻放在脚踏上,崔行周搬了凳过来,将纸放在那一块小凳上。

    “不用下去,我在这里教你。”

    他跪坐到床边,宽大的袖袍落在地上,他一手扶着袖子,一手探身磨墨。

    崔行周这辈子恐怕都没在床边的地上跪坐过,没在小凳上弓着腰写字。

    可他不显半分狼狈,凳子仿佛就是上好的木材打造的桌案,他提笔写字,风流清隽。

    宋秋用帕子掩着嘴,时不时咳嗽两声。

    毛笔轻轻沾过墨水,崔行周偏头问她:“想学什么字?”

    宋秋有些发怔,被他突然问了这样一声,她睫毛轻颤:“学……公子的名字。”

    崔行周于是重新将视线落到宣纸上,凳子窄小,纸张铺不平整,镇纸被他一手轻轻摁住,于纸上写下了“时卿”二字。

    他写字颇有风骨,见字如见人,该是个稳重清冷的人。

    “时卿。”

    崔行周自己低低念出这个名字,他指着那两个字:“时,是时辰的时。卿,是卿卿。”

    生逢于时,天子重臣。

    这是取给王侯卿相的字。

    “宋秋。”他指着那两个字,温和的看着她,“唤我时卿。”

    毛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仿佛还近在耳畔,崔行周将才低喃的“时卿”清润蛊惑,他望着她,眼里有载不住的柔情。

    卿卿佳人,多么亲昵的字。

    宋秋几乎不敢同他这样充满情意的眸子对视,她急急垂下眼,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唤他的名字。

    崔行周轻轻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失望的表情。他将纸往上放了放,在空白的地方继续写下“宋秋”。

    那两个普普通通的字,落在他的笔下,仿佛也是什么由大儒起出来的高门贵女的名姓。

    “秋日丰收,是喜气洋洋的样子。粮食安民,天下皆定。”

    他搁下笔,手指轻轻划过力透纸背的“秋”字。

    “往后还会有岁岁年年。”

    宋秋不可抑制的看向那两个字,喉咙的血腥味憋的她几欲作呕,她忍得唇瓣颤抖。

    白嫩的手指几乎要将帕子死死摁进口中,她深吸一口气,蓦地朝床内侧头,狠狠咳嗽起来。

    “秋”寓凋零,她是漂泊孤苦的人,沦落风尘,零落成泥,任人欺凌。

    可是盛安二十四年,有人认真的写下她随口诹来的暗含贬低自嘲的名字,同她说,她是那样重要的,她未来还会有岁岁年年。

    这样剧烈的咳嗽让崔行周忘了身前的物件,他起身太急,撞开了凳子,撞掉了镇纸和纸张。

    清脆的响声绽在房中,盈月在门外急忙询问:“公子,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行周轻拍宋秋的背替她顺气:“是还有什么不舒服,我去让人请大夫再来一趟。”

    宋秋左手摁着帕子还在咳嗽,右手却急忙摸索着拽住崔行周的袖子:“不……不必。”

    她将帕子拿的离自己远了一点,在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角度里摊开了帕子,帕子上暗红色的血液触目惊心。

    宋秋神色平静的把帕子重新隆起蜷在手里,缓缓回过头,对上崔行周的视线。

    “妾都记住了。”

    她推了推崔行周,示意他捡起那张写了“时卿”和“宋秋”的纸,墨迹未干,又跌在地上,自然互相沾染了几分颜色。

    四个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格外亲密。

    “别总麻烦大夫。”宋秋将纸缓缓地折起来,冲崔行周扬了扬,弯唇,“这张纸留给妾,妾之后还能拿出来看看,只学了这四个字,可不能转头便忘了。”

    崔行周没有说话,他拉过宋秋的手,去拿那个浸了血的帕子。

    宋秋不愿意给他,他便略微用了力气,将帕子拿了出来。

    帕子展开,是一团浸透几层的血液。

    宋秋静静的看着帕子。崔行周沉默几息,将帕子塞进袖中。

    “公子怎么还要抢妾的帕子。”

    “回头让人送一箱来给你挑。”

    崔行周扶她躺下,替她拢了被子:“好好睡一觉,醒来再教你新的字。”

    宋秋不甘心,伸手拽他:“公子别走,陪妾一会儿。”

    崔行周身子顿了顿,低低应了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重新坐到床边。

    被崔行周握着手,她久违的紧张的手心濡湿,崔行周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沉沉按了按她的手,轻声说:“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宋秋,我希望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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