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四年,雷声渐歇,春雨渐弱。

    薛瑚一个人躺在床上,绣鞋胡乱的散落在地上,晨曦的微光透过老旧的棂花映射在屏风上,仔细望去,似是能看到房内漂浮着的尘粒。

    换在以往,断断没有人敢将她安置在这等未经洒扫的地方,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不是上京万万人之上的皇家郡主。

    现如今,尚能留有一处安睡之地,只怕已是看在她毕竟是萧氏嫡长孙未婚妻子的情面上了,毕竟萧氏在世家中实力雄厚,若是萧氏仍要履行婚约,总不好叫萧氏未来的宗妇失了体面。

    薛瑚失神的盯着床头的已经失色的彩绘,眼泪顺着发髻缓缓滑落,双眼肿似桃花。自那场带着血光的春日宴后,她已然接连数日不敢阖眼。

    只要一闭眼,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场恍若噩梦一般的春日宴,鼻尖处像是浮现了那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打生下来她就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她的外祖父是天子,舅舅也是天子,表兄有母亲支持,不出意外也会是天子。

    即便表兄当不了天子,那也不打紧,她的母亲武阳长公主长袖善舞,多献美人与诸皇亲,想来若是哪位一朝践祚,也不至于为难她们母女。

    但谁也不曾想到赵王竟敢私通北梁,假托所谓的先帝遗旨意图逼宫,一下让武阳长公主所思变成了幻影。

    京畿空虚,凭借北梁兵力,赵王轻而易举的成了天子。

    对于武阳长公主来说,虽不是她嫡亲的侄子登基,可无论是谁成了天子,她左右也不会过的太差。

    想必诸王公也是如此认为。

    于是乎一场美名其曰是春日宴,实则是出城亲迎新君入城,让大盛诸王、公主几乎被屠戮殆尽,在场的王公百官就像野猪一般被驱赶着被围杀,生还者寥寥,朝堂上余下的人只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薛瑚的父母兄姐也都折在了这场春日宴中,唯有她因风寒不能饮酒和母亲闹脾气,提前离开而幸免于难。

    然而她刚回公主府就闻此噩耗,病中受惊,几乎没能活过来,还未等她稍有起色,就被押到了宫中。

    她的伴游王郦出去悄悄看过后,哭着同她说大盛已经少的可怜的王亲都被押解到了内廷。

    没过几日,王郦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在八角桌上只留下了她带来的金银,薛瑚盯着那金银呆呆的看了半宿也就明白了。

    她模模糊糊的想,这一次她只怕是真的要遭了大难了,就连王郦那样胆大心细的人都吓成了这样。

    不过,她尚存着一丝希望。

    长公主将她许配给了萧氏嫡长孙萧煦,而萧煦向来爱重她,只要她能被救出去,时日如此之多,又背靠萧氏,她总是能报仇的。

    薛瑚此刻这样想着,脸颊烧的通红,全凭一口气撑着。

    她强忍着嗓中的痒意,实在挨不过才轻声咳几声,毕竟她现在不过是个阶下囚,早已由郡主之尊跌落凡尘,宫中人向来捧高踩低,哪有人会来烧她的冷灶,等闲她是没有多少水喝的。

    本以为这又是唯有自己挣扎求生的一天,可没过一会儿,她久违的听见了院中的说话声。

    薛瑚撑起身向外看去,胸前对襟的齐领微微散落,漏出一截似是裹着霜雪般的脖颈来。

    透过六角棂花,她看见来人像是个年轻郎君,披着件青色披风,腰脊挺拔。隔着屏风和窗棂她不大能分辨出来者,只这身影她好似有些眼熟。

    来人沉默了半响,薛瑚等了半天,忍耐不住才将要发问,就听来人终于开了口。

    这郎君音色清朗,说话间不急不缓,仿佛事事皆在他意料之内,他只叫了一声“瑚娘”。她所有压抑着的委屈、不甘、痛苦就都在这一瞬爆发,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薛瑚懂事后就从未这样哭过,而自家门败落被押至内廷后,她更不敢大哭出声,唯恐招人厌烦,惹了忌讳。

    此刻当着未婚夫婿萧煦的面,她终于能敞开哭一声。

    还没等她哭着同萧煦诉苦,门外那看似和煦的嗓音吐出的话,就让薛瑚仿佛被钉在了架子床上。

    明明是春日,虽有雷雨,可雨过天晴后阳光尚好,她却仿佛置身冬日,心底的冷气似毒蛇般缓缓爬上,冻的她动弹不得。

    “瑚娘,千错万错均为我一人之过,是我萧煦背信弃义,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终归是我行小人之事,来日若有报应,刀山火海只管在我一人身上。”

    “可为宗族计,我绝不能娶你,我们的婚事不过是双亲口头之约,就此作罢。”

    薛瑚只觉得一切像是在做梦,她不过参加了一场春日宴,再睁开眼却像是恍若隔世一般。

    她跌跌撞撞的扑下床,甚至来不及蹬上地上胡乱堆放着的粉色绣鞋,绣鞋上的飞燕振翅欲飞,可薛瑚却像是被蛛网缠住的美人蝶,看不到一丝出路。

    “你何必如此绝情,我与你的宗族何干?”薛瑚瘦弱的肩膀倚在门上,脸紧紧贴着窗棂。

    泪珠在她眼眶中打着转。

    美人含泪,俏脸酥红,本该是让人再倾心不过的场面。

    可萧煦却仍是寒着脸,偏头执意不肯再看薛瑚一眼。

    “瑚娘,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你仿佛很重要,又仿佛微不足道。”

    萧煦终于回过头来,骨节分明的手从青色的披风里伸出,缓缓抚上窗棂,“瑚娘,你该长大了,我打点了人,你在内廷不至于太难过,接下来的日子你好自为之。”

    薛瑚盯着萧煦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顺着门缓缓的滑落在青石地板上,呆坐半响,直至天色黑沉,她才后知后觉的打了个激灵。

    之前她能有一席安寝之地,全靠她虽没了有力的母家,可却是背靠萧氏。

    而如今,只怕萧煦前脚离开,后脚就两人婚事作罢的消息就要在上京飞速流传。

    那她还能安安稳稳的呆在这儿吗?

    薛瑚终于感受到了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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