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吗?」

    「没有。」

    我歪扭着身子,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另一只手费力的向上拖拽着皮箱,咬牙切齿地试图把卡在地缝中的万向轮给拔出来,「你小子还挺会挑时间的。」

    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硅胶轮发出一声解脱的“咔嚓”,从地缝中挣脱了出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拖着皮箱前行。电话那头的正一似乎听到了我的喘息声,调侃地说道:「看来你那边挺热闹的嘛。」

    「热闹?你要是赶上了我们的商会洽谈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热闹了。」我边说边环顾四周。

    「是吗?那我还挺感兴趣的,对了,我马上要回日本了。」

    「真的假的?!」惊讶之下站直了身体,重心不稳的行李箱咣当倒在石板路上,巨大声响吸引了路人视线。

    “I am sorry、sorry——”

    迎着探究的目光,挨个点头致以歉意,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似乎都急匆匆地赶往某个目的地,伫立在人流当中,我反而没那么急切了。于是干脆放弃抵抗,坐在翻仰的皮箱上专心接电话。

    「怎么了阿树?」

    「没什么,刚刚箱子倒了,把别人吓了一跳……对了,你哪天回?」

    「最快明天中午到,有空见上一面吗?」

    瞄了眼腕表,总部派来接站的人好像迟到了,粗略在心里统筹了一下近期行程,「让我想想……你这次能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然后去参加一个欧洲的交流论坛。」

    「哎——时间好短。」

    「如果阿树不方便出来的话,我可以上门去拜访,就是那个……」他的声音羞赧起来,「阿姨她们是不是、嗯……是不是还以为我们在……」

    想起之前搪塞老妈的事,忽然我也觉得耳朵发烫,「倒不是忙不忙的事!」音量不自觉拔高,果然又被路人用怪异的眼光注视,「……我现在出差了,三天应该回不去。」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正一充满遗憾的叹息,「这样啊……」

    黑色涂漆的车停在步行街前头,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的黑漆漆的人,在周围穿着闲适的市民和游客中显得无比乍眼,我朝他们挥了挥手。

    总部的人帮忙装好行李,我同坐在副驾的巴吉尔先生打过招呼,钻到后排座椅,压低声音对听筒里的人抱怨,「要是提前一点告诉我,我就去和老大申请晚几天出发了。」

    「嗯……还有一件事。」他犹豫一下,「我们研究所投资合并了,整个工作室都要转移到新投资商那边去,中间很多涉密项目,所以我可能未来很久都没法跟你联系了,说不定,我们要错过最后一次见面……不过当然啦都是未知数,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沉默片刻,我阖眸沉声道「……你真是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

    「什么什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阿树每次都会说出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难不成以为这是什么好话吗你这家伙?!」

    后视镜里,我和前排的巴吉尔先生目光汇聚到一处,遥遥相视,他尴尬的抿唇笑笑,随即移开了视线。

    每逢这种时刻,入江正一那聪慧的脑瓜总是变得特别笨拙,一句「不要生气」干巴巴地重复了几遍,然后开始东扯西扯的胡乱道歉,说到后面,声音小的像嗡鸣。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待对方不再继续磨叨,我不爽道:「气这种事又没有用,反正你都决定好了,我们就这样,慢慢的老死不相往来算了。」

    「别……」他有气无力道,声音听起来有点痛苦,「别说这种话……」

    「反正阿正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尘封了很久的心事被重新提起原来是如此简单,「以前不也是有过扔掉课本去搞音乐的情况吗,还有啊,说好了会帮我写推荐信,结果没多久就改了口风、跑路到别的课题权当无事发生的——不也是阿正你吗。」

    那头噤声了好久,久到我不得不从耳边移开手机,确认一下是不是通话中断了。

    陌生的建筑在视野里逐渐变得轮廓清晰,车子已经驶入彭格列地界,我无心继续进行这场白费力气的争论,说到底不过是别人的人生。

    「……对不起,我好像总是会搞砸阿树的生活。」

    上学的时候虽然看上去和大家关系都不错,但我知道,别人在背后也会偷偷说我是怪人。

    ——“那种人居然也有思春期,诶诶、他看过来了……这是你朋友?不错嘛,上了高中都有女性朋友了。”

    不怀好意的打量。

    ——“她跟那种人一起玩呀。”

    轻笑。

    ——“别和那种人再联系了,只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甜言蜜语。

    ——“她啊?她就只合适跟那种人在一起,早就甩掉了。”

    正一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是我口中的“我们”。

    大学毕业后就隐隐约约察觉到正一心里好像积压了很多事,他其实挺不会演戏的。去他在的学校继续攻读学位是一开始我们约定好的,但从某个时期开始,他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之后没多久他就带着实验室的几个同窗一起离开学校到了现在的研究所,申请材料也好联系导师也罢,因为和正一沾了关系所以校方的态度很微妙。

    当时我是非常埋怨正一的,也曾一度断掉了联系,但是在他遭遇枪击案后,那些变得不重要了,我只想大家都长命百岁。

    更何况,我自己也藏了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强求谁。

    诚然有心保留住纯粹的、令人珍视的友情,不过现实的鸿沟就那样水灵灵的摆在大家中间,叫人没法装作看不见。

    总归我们还是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往后大概也只能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如果80岁的时候大家还有来往,也许到了那会儿,我才能坦荡的一边捶着他的轮椅一边说:“实话告诉你吧,什么跨境贸易公司,都是假的,我他爹的是黑手党你相信吗?”

    「算了,纠结没意义。你觉得值得,旁人又不能把你脑袋打掉来让你换个想法。作为朋友,我只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阿树。」

    暂时的和解胜过千言万语,车子驶入地下,信号受到影响,偶有电流音滋滋啦啦响,手机发烫,我们闲谈的已经够久。我走下车,「别太客气,刚才说想把你脑袋打掉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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