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尚且愠色未退,自然打心眼里不信荆燕所言。

    郑总旗都下令尽数充了粮库,况且荆家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补救?难不成麦子还能从天而降?

    但荆燕不以为然。

    此刻她纤瘦的腕上垂着红绳,丝绳穿起一把微泛银光的钥匙,从她醒来这串冷铁便被握在手心,也有了一丝体温,倒像是反注给她一股暖意。

    “既然现如今谁都拿不出法子,那何不听我一言,信与不信皆由自定,”荆燕的视线越过众人,反而抬手指向头顶,“三日内必有一场倾盆大雨,若诸位只在意眼前这几石的粮,延误了收稻的时机,届时淹了稻田,损失的可就不止这点了。”

    “什么?”

    “这女娃子怎么知道的?”

    荆燕的话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大家都开始议论纷纷。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她的智慧农机系统预告的。毕竟再有经验的农人,也比不过现代电脑的监测分析技术,只要她愿意,接下来每个时辰的温度、湿度、风向变化都能准确报出来。

    但这些全说出去,只怕要吓坏所有人,荆燕无奈只能憋在心里。

    她刚穿过来躺在炕上没醒时,意识飘飘忽忽来到了一处开阔敞亮的展示厅中,打眼瞧着与她申请举办展览的场馆有些相似,左右两列排开了各式各样最新式的农用机具。

    插秧机、联合收割机、喷雾剂……荆燕仔细将每一台与脑海中的样子对照,一点不错,正是她与厂商对接后拿来展示的那些样机。

    这么说来,她竟然是带着这群“工作伙伴”一起穿越了?

    只听空旷无人的展厅里,机械女声播报着:

    【欢迎穿越者使用智慧农机库,机库存于您的意识中,库中所有存放机具均已进行智慧管理,随地随心便捷出入,且无需担心燃料损耗问题,您穿越后可放心使用】

    脑海中的机库瞬间被激活,她试探性问道:

    【机库里包含智慧农机管理系统吗?】

    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个计划的雏形,只是要确定是否能天公作美,配合她的计划。

    只听机械女声回答道:

    【使用者你好,本机库已包含智慧农机管理系统,可供使用。机库所拥有的现代农业机械及农机智能管理系统,均来自于您穿越时所携带的种类。】

    按系统的介绍,她能调用的,就是当时展销会场馆里所有的展出机械了?

    她难掩欣喜,又发令道:

    【帮我查一下安平城接下来七天的天气情况。】

    【好的。】

    她的眼前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电子屏,温度曲线图与天气状况一目了然。

    接下来的三天都是晴天,最后一日夜里才会下雨。

    要知道,以现代收割机的工作效率,一个小时就能收10亩地,一天如果能做工十个钟头,一天下来收割百亩地也没问题。相比之下,以古代的人工效率,一天最多两亩地,这还是在体力充足的情况时估下来的。

    这差距一目了然。换她来,做工时间肯定够了。

    她攥紧钥匙,面露浅笑,“至于我如何得知的,待大家渡过这次难关,我再开诚布公也不迟,不是吗?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大家先照顾好自家的农活,余下的麦子万万不能再出半点意外。”

    剩下的,她有办法解决。

    其实,如何筹措达到朝廷要求的粮数,在她看来,无非开源和节流两个法子。节流意味着要从平时收获的粮食中慢慢省出来,花的时间太长,放在当下自然不可行。

    至于开源,倒是有了个初步构想。

    虽说屯军的一年生计都指望着粮食,但一石麦子对每个人家的重要性却截然不同。

    这里的人哪家不是辛苦一年才能种出十来石?所以六石粮食的来源,她得另寻他人。

    要和别人做交易,她手头就得有足够的筹码来置换。

    现在有了农机,可以替代种田人手,节省劳动力,快速高效地收割麦子,所以她得靠帮工做工,用劳动力来换粮食。

    这种以工换粮的报酬方式,其实在现代的农机专业合作社里十分常见。

    有流转土地的农民,光靠自己照顾不到所有的田,或是不愿花重金购买稻麦联合收割机这种大型机械,就会转而雇佣合作社的专业机手,按粮食收成来分成或是出钱,让他们替自己干活。

    这种现代运作模式,倒让她在这里借鉴上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在安平城里,能不能找到一家符合她标准的种植大户。

    要拥田百亩以上,田块集中,亩产够高,最关键的一点,底下急缺人手。

    百亩以上是为了保证她每亩地的收成,分成之后能积累够数;

    田块集中,则是稻麦联合收割机的属性使然,这种大型作业机械,只有在集约的大片土地上才能操作方便,碰上零散户的小田反而畏手畏脚,不易控制,一不小心就会轧坏别家的粮食。

    急缺人手这一点是最让她犯难的,这里家家户户都以种田为生,每户都是算好人头分发田地的,也就是说,按理每家都有自己足够的劳动力。

    不过,看最近的情形,应该也有人像她家一样,男性壮劳力被拨去外面,家中妇孺难以撑起农忙时节沉重的农活。

    心里虽然没底,但总得去碰碰运气。

    安抚劝说完所有人后,荆燕简单收拾了一番,叮嘱阿宝在家看家,自己便往城中走去,沿着街巷,挨家挨户问了起来。

    刚走出自家所在的北巷巷口,就看到一株大柿子树下,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媪围坐在一块,唠着闲话家常,手边还堆着大捆凌乱的麦秆。

    只见细细的麦秆在她们手指间上下翻飞,不一会,一圈草帽的帽顶就初现雏形。

    荆燕拿定主意,先上前夸赞道:“各位阿婆好巧的手!”

    几个妇人闻声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一句话就拉近了距离。

    “哟,这不是荆家的小燕儿?”其中一个满脸干瘦的老媪认出她来,“前些日子我还看你弟弟到处问人讨药草,可是你病了?”

    她点头,“是得了场大病,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像你这么能干孝顺的女娃,不该遭这个罪啊。”

    荆燕见话题要跑偏,连忙单刀直入,“我来是想问问各位阿婆,最近农忙,家里可有缺人的?可以雇我搭把手。”

    这话一出,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没明白她的意图。

    “小燕儿,我们家家都有男人干活,哪需要你一个瘦弱的女娃子来帮忙?”还是方才那个瘦妇人接了话。

    “我能干得比那些男人都快。”

    然而荆燕话里的信誓旦旦,放在这里却没人会信,几个妇人听到了哈哈大笑。

    其中满头银发、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老人,顶着漏风的半边门牙,笑眯眯说道,“你这脖子才跟我家大郎腕子一般粗,要不是他北上参军去了,我倒真想让你跟他在田里比一场看看。”

    荆燕嗅到了机会,赶忙开口问道:“婆婆你家儿郎也不在吗?”

    老人嗯了声,不过还是表态不需要雇她来帮工,“我家老头虽然上了年纪,镰刀还是挥得动的,反正横竖就剩下七八亩地,收得下。”

    她有些失望,唯一开口的一个,人手不缺,田块面积也偏小。

    正当她要转身离开时,刚刚说话的老婆婆看她神色不对,眉头紧蹙,像是急需要找个东家的样子,想起了什么,拉住她的手。

    荆燕转身,“阿婆还有事嘛?”

    “孩子,我们不是拿你取笑,”老妇人语重心长道,“只是你的话不容易说服人,还是要拿些取信于人的本事来。”

    “我看你焦急得很,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急需要做工挣钱吗?”

    听到这古道热肠的话,她也不瞒眼前的几个人,将郑懋在她家作威作福的前后和自己的计划都说了出来。

    “难怪我听到今天巷子里吵吵闹闹的,本还想去看看,”瘦妇人回想起来,“这笑面王八真不是个东西!”

    其他人也接道,“那你家接下来可怎么还呐?”

    “要不托人给你大哥一个口信,让他回来赶紧帮帮忙?”

    倒是白发妇人口齿清晰,“孩子,你不是要找人做工换粮吗?我给你指一个去处。”

    她伸手指向南边,顺着她的手,还能看到城南的富户宅子里各式亭台露出的尖顶。

    “城南?”

    “你家来安平来得晚,不知道这城里田最多的就属黄总旗家,”白发妇人微笑道,“你去他家问问,说不准有收获。”

    瘦妇人一拍脑门,“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她补道,“黄家是最早来安平垦荒的,代代在山下垦出来的田,不说千亩,七八百亩肯定有的。你想,他家只有四口人,年年不得靠雇长工做活才顾得来?”

    荆燕心中大喜。

    是没错,卫所制下,除了国家发的科田,还有一种,就是军户自己垦荒垦出来的田。

    一百多年前,开国时百废待兴,打仗打得处处都是荒地,于是天子就鼓励下面的军户去各地开荒,还发了政令,凡是垦出来的地,都允许士兵作为自留地,而且不交税赋,收成全归自己。

    于是最先垦荒的那群人吃到红利,能发现不少荒废的肥田,而后面垦荒的人越来越多,肥田所剩无几,全剩下了不适合种植的土地,垦荒潮也就随之淡去。

    而像黄总旗这些人就抓住机会,一举翻身致富。

    荆燕不由得感叹,唉,早让她穿来一百多年前该多好!

    确定对象后,荆燕再次动身,走去了城南的黄总旗家。

    每个百人所设一百户,百户下辖两个总旗,除了郑懋便是这位黄总旗。郑懋蛮横,黄总旗却是个老实勤恳的,他不喜同袍作风,但从不与人争执,只管本分做好自己份内事。

    黄总旗家都是勤快人,一家四口俱是垦荒的好手,城外军户垦出的自留田,就属他家的最多,这么大片田四口人照顾不全,黄总旗便想了个办法,雇了所外边邻村的闲散户替他种。

    这样做其实违背了朝廷给卫所军户定的规矩,那些雇来的长工本就性子懒散,自知即便自己种坏了粮食,所城中的人也告不了状,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怠工,但不雇人又不行,气得大嗓门的黄家娘子日日在田埂上同这群黑了心的置气。

    这就是荆燕此行的目的,她要说服黄总旗一家,辞退佃农,让她以工换粮。

    夏熟的稻子遇上大雨就会出现倒伏情况,必须抢时抢工尽早收割,古代农人因为看天吃饭,往往无法避免这种意外的天气状况,像黄总旗这样拥田越多的大户,损失越重。现在她有现代的谷物联合收割机在手,如果能给黄总旗帮工,避免他家的损失,她也有资格向他提出酬劳。

    而报酬方式,她早已想好,无需金银,只要她每帮着收十亩地,还她一斛粮,以黄总旗拥田的亩数,那粮数堪堪达到,这便是以工换粮,或者,用她工作中更熟悉的词来代替,那就是“社会化服务”。

    到了城南,她问过黄宅旁的街坊后,知道黄娘子又在梗上监工,便转朝城郊他家的耕田去了。

    出了西城门还未走多远,便见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叉腰直着嗓子吼道:“北边的兵都没回来,你们倒像已经打了胜仗,各个都吃喝玩乐起来了?给我干活!哎,还敢跑——剩下的工钱你们一分也别想拿!”

    荆燕眼看着四五个青年男子穿过稻田,对着后面气喘吁吁怎么也追不上的黄娘子,耀武扬威地吹起口哨。

    “天杀的,就没见过佃户先把主家气死的!”

    “仔细脚下!”

    荆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险些踩进沟渠里湿了裙子的黄娘子。

    “哎哟,”黄娘子终于喘顺了气,搭在荆燕胳膊上,抬头正眼瞧了瞧眼前这个细眉细眼的小姑娘,“你是……城北荆家的——”

    “荆家小二,”荆燕笑眯眯接话,“亏黄娘子还记得我。”

    “我记性没多好,这不是邻家那姜家小子与你哥哥交好吗,总跟我们提起你家,”黄娘子是个爽利人,有话直说,“你家北巷那儿,大早就吵闹得半个城都能听到,你来找我,莫不是为这事求我官人?”

    “是也不是。”

    还未等荆燕说开,黄娘子先快人快语,“我丑话可说前头,若是帮你家那位叔父求情,莫说我官人,我都不会应下。”

    她压低声音,“明眼人都知道,脏心烂肺的,棍子挨的该。”

    这话说得荆燕心中痛快,但眼下不是诉苦的时候,她肃正容色,转移话题,“娘子家这群佃户也欺人太甚,要不是城中现找不出一个闲下来的帮工,他们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

    “是了是了,农忙的时候谁还雇得上别家?”黄娘子脸上愁云惨雾,“朝廷要的粮数我家是能交够,但余下的让我自己慢慢收,只怕也要烂了许多在田里。”

    荆燕故作讶异,“我听北巷口的老人家说,这几日看着就像要有大雨,娘子是不知么?几百亩哪还来得及等人慢慢收?”

    黄娘子这一听,一个激灵,唬得跳起来,“我说这天热得怪,果然日子不好,偏偏人还跑了,这下可完了,我们家得有多少银子要折在田里!我得喊我家官人赶紧割稻子!”

    “等等,娘子勿急,”荆燕连忙拦住她,“我帮你筹划,娘子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中静待我几日,管保你几百亩田粮好好收下来,还不出额用外的银钱。”

    “这十里八乡的闲汉我都问过了,哪还来的新帮工?”黄娘子对着荆燕像看傻子一样,“不要工钱还帮干活,这天上掉馅饼,当真吗?”

    “当真!”荆燕冲她抿嘴笑笑,“娘子明日这时候再来,便知分晓。”

    -

    第二日清早,城郊外住着的几户人家刚准备出门劳作,就被天雷地火般突然响起的隆隆巨响吓了一跳。

    这动静来得蹊跷,活似往耳边扔来百十来串炮仗,震个没完没了。再仔细分辨,这哪里是天上的响雷,分明就是附近的田地里来的。

    难不成平地里还能炸出雷来?

    有胆大些的人捂着耳朵,从院落里探头张望,却看见不远处金灿灿的麦田里,驶过一辆方方正正极为奇特的的朱红大车,车辕到处像上了釉面般锃光瓦亮,颇显气派。

    更为神奇,那大车前头还不见牵拉的牛马,竟似被天上的仙人灵通一点,成了精般,兀自在田野里奔走起来,满田的麦子便被割下从车后直接抛飞出来,整齐地码在地上!

    从未见过联合收割机的人们伸长了脖子,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边由衷叹道:

    “娘嘞,这是什么神仙玩意儿……”

    正坐在驾驶室里的荆燕顾不上旁观的百姓们的惊叹,她熟练地拉动着操纵杆,割下一茬茬金穗,幸运的是,这台收割机还配备了最新的自动导航系统,她只需跟着导航里的指示路径开,就能最大限度减少收割过程中的粮食机损率。

    尽管地块不太平整,收割的进度会有所影响,以过去一般机手的作业速度来说,她从早干到晚,黄家的这片田,两天的时间足够了。

    但荆燕心中还是有丝可惜,若是换到从前她在本市建的高标准农田里,收割速度更会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若是给她个机会,把安平城中所有人家的田聚集到一起,不再分你家我家,就能发展集约化农业,说不定她还能打造这个历史上第一家农业生产合作社。

    想到这里,荆燕的心又沉了下去。只要有郑懋这样为中饱私囊挑起事端的人在,安平所的人心就聚不齐,她的设想也永远不可能实现。

    回到现实,她还是那个势单力薄,连反抗郑懋都需要借力打力的谪戍军户女,不摆脱这个身份,她就得绑着罪民的出身,永远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为十石粮的收成汲汲营营耗一辈子,这绝不是她想要的。

    荆燕还在沉思,满腹狐疑的黄娘子却坐不住了,才过半日便匆匆往自家田里赶。

    她还未到,远远的就眼尖见昨日还有八成没收完的田里,已然全空了,一帮子佃农磨蹭了三天都没干完的活,让荆家那小娘子找的人来竟然只要半日。

    黄娘子再定睛一看,眼珠都差点掉出来,只见一个庞然大物轰鸣着正朝自己横冲直撞,她吓得转身便跑。

    “黄娘子!是我!”

    荆燕哭笑不得,立马停下,开了车门追过去,她指着田里摞高了的麦垛,“这片我都收完了,娘子见了,可还满意?”

    黄娘子见那东西停了,才捂着心口缓缓道:“是不错……慢着,这些都是你收的?”

    “是,”眼前这个病容未退,还瘦得似柴火般的小姑娘一脸盈盈笑意,“都是自己人,才不问娘子要工钱,娘子只管支使我。”

    “这怎么行?”黄娘子心有不忍,她早听说过,这段日子荆家的壮劳力都不在,只靠二姑娘一人撑起整个家来,已经着实不易。

    荆燕听到这番话,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既然娘子这么说,我也实不相瞒,”她趁热打铁,“我家田薄,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又因我那叔父做出这等劣行,被郑总旗严惩以儆效尤,现下我家实在缺粮缺的紧,若帮娘子每收十亩,允我留两石子粒,娘子觉得这样可行?”

    黄娘子一听,面上仍是一副有待商榷的样子,心里早已乐开花,卖余粮要看年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价无市,拿粮抵发工钱,这桩便宜生意傻子才不做。

    她佯作勉为其难答道:“罢了,也成,不过你可得保证落雨前全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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