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沿边,四目相对。这一次,苏婉非常清楚地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庞,不似白天那般恍惚的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

    “嗯。”

    听见她叫他的名字,陆曜燊眨了一下眼皮,而后一个点头的动作,极其肯定地回答了她。

    “……”

    真的不是做梦啊。

    苏婉原以为白天那匆匆一瞥后,陆曜燊应该回部队了,怎么着也不该出现在她家里。

    她的家里?

    想到这儿,苏婉忽然像受惊的兔子一跃而起,然后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两遍,边走边看,看过周遭的饰物和摆件还不算完,又再打量一眼坐在椅子上的老男人。

    你没看错,苏婉称陆曜燊为老男人,此时28岁的陆曜燊比起19岁8个月的她来说,的确就是个老男人。

    偏头,苏婉恨不得在陆曜燊的脸上看出朵花来,可惜,天公不作美,任她脖子都偏的发疼了,还是没看出个缘由来。

    算了算了,对着个木头,她能看出个什么来?

    苏婉捶了捶脑门儿,心里烦躁的碎碎念了一番后,脚下继续往前踱步。

    当她慢慢踱到矮柜旁的盆架跟前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折了回来,暗红的矮柜柜面玻璃折射出高挑的人影。

    苏婉立在柜子前,垂眸看着盖住柜子的玻璃下零星的几张黑白照片,指尖情难自控地抚了上去,沿着照片里映射出来的景象,一点一点的抚过。

    老式竹编藤椅,黑漆漆的石磨,扎了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啃着干瘪的馍,花布衬衣下穿着破旧补丁大脚裤。

    如若不是在娘家矮柜见过这张老照片,她肯定会怀疑照片里邋遢的连脸都没擦干净就拍照的小丫头怎么可能是她自己。

    收回视线,苏婉习惯性的拨弄身后的长发,却后知后觉的发现头发及肩。

    有点儿小尴尬。

    为了掩饰这份尴尬,苏婉快速的调整手上动作,指尖插入发梢,抓了抓齐肩长发,而后转身靠上矮柜,以此尽可能的让她的后腰舒服些。

    “那个……”

    回转身看向椅子上纹丝不动的男人,苏婉不免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虽说她和陆曜燊结婚17年,但再见面,她甚至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和他交谈。

    从苏婉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对于她所有的行为和反应,陆曜燊全程都安静的坐在椅子上观察着她的一颦一动。

    或许,这就是一个军人天性吧。

    除了用天性这个词来形容自己,陆曜燊不晓得还有什么词汇能表达此时此刻他与她一样的尴尬境地。

    总不能告诉她其实他是……

    呵,以苏婉那一惊一乍的性格,还是算了吧。

    陆曜燊知道自己年轻时候的脸皮有多厚,但面对此情此景,他或多或少还是觉得自己脸皮薄一点比较好。

    陆曜燊收了对视的目光,放松紧绷的腰板,从椅子上站起。

    扶住椅子靠背,陆曜燊略微思考了两秒,手指指腹有序地轻敲了椅背。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窄小的卧室,陆曜燊走到矮柜旁,拿起大檐帽,戴上。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陆曜燊说完,礼貌性的朝苏婉点了个头,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

    就这样走了?

    苏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看明白。

    “现在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

    “?”

    停下脚步,陆曜燊转头疑惑地看着身后的人。

    一觉醒来,脑袋坏掉了?还是白天被人打到了脑袋?

    陆曜燊沉默地抿了抿唇角,不知在想什么,一分钟后,浅薄的嘴唇上下轻碰,语气之轻,语调之缓:“1982年4月20日,壬戌狗年三月二十七,谷雨。”

    “……”

    他是知道什么吗?

    听到陆曜燊这么清楚的告诉她时间年月,苏婉靠住矮柜的背脊忽的一松,如若不是她稳住重心稳的快,恐怕脚下一个趔趄,整个身子都会狼狈的歪倒在地了吧。

    陆曜燊脸部表情变得严肃,瞳孔微眯,似要把她看穿一般目光如炬。

    “哈……谷雨啊?”苏婉撑住矮柜讪笑。

    “今天正好谷雨,有什么问题吗?”

    昨天本来是他请假来苏家提亲的日子,但没想到中途会遇到闹事的偷窃团伙,更没想到会在乱成一锅粥的集市中遇到被撞伤的苏婉。

    “没……没什么问题。”

    面对陆曜燊的步步紧逼,苏婉深吸气,感觉到额头的一丝紧绷感,抬手摸了摸,额角贴了一块厚重的纱布。

    “谢谢啊。”

    “谢什么?”陆曜燊不知她的这个谢字何来。

    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苏婉嘴角浮出一抹极浅的笑:“谢谢你送我回来,更谢谢你帮我包扎了伤口。”

    上一世她可没这么脆弱的晕倒,至于包扎伤口这些,陆曜燊压根就没做过,也没机会可以做。

    “就为了这个?”陆曜燊眨眼,如释重负般的吐了一口气,“举手之劳。”

    “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向来不喜欢欠人情。”

    82年,那可是他们成年后正儿八经的第一次见面,苏婉心里很明白的知道她既不能表现出与陆曜燊很熟,又不能把人拒之千里。

    站直腰身,扯了扯身上的的确良衬衣衣摆,苏婉定了定神后终于有了苏家幺女20岁之时的洒脱模样。

    “天色不早了,你还要赶回指挥所报道,既然你要走,我也不打算留你。”

    “……”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

    陆曜燊没料到苏婉变脸之快。

    陆曜燊抬手再度看了一次腕表:“今天真的没时间了。”

    放下手腕,陆曜燊像与所有同志道别那样主动向对面的女人伸出了手掌:“苏婉同志,我很抱歉,只有另外挑个时间再来拜访苏伯父。”

    陆曜燊嘴里说的苏伯父,不是苏婉的父亲,而是她的小叔——

    苏继南。

    盯着他伸过来的手,苏婉无动于衷。

    等待了几秒,见苏婉没有打算跟他握手的想法,陆曜燊识趣地收回了手。

    “再见。”

    礼貌大于一切,不管前世他们恩爱与否,今生他都不想与她为敌。

    “陆曜燊。”

    目送陆曜燊逐渐离开的背影,苏婉提气叫住了他。

    正准备拿下挂锁的手指在听见她叫他名字的时候顿住,黑渊般的眼眸扫了过来,深黑的眼仁儿映出几步之遥的那道倩影。

    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陆曜燊本想这么问,但当他看见苏婉眼里蹦出的认真的时候强行咽了回去。

    站在门口,陆曜燊没说话,就那么静默地等待着苏婉接下来的话。

    苏婉思忖片刻,语气平缓地说道:“退了这门亲事吧。”

    嘣……

    陆曜燊好似听见心弦断裂的声音。

    “你说什么?”

    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陆曜燊眉头皱紧,拧成一个川字,磁性的嗓音拔高了一个调:“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调整呼吸,苏婉再度重复道:“我们退婚吧。”

    “理由?”

    陆曜燊不是一个紧追不放的人,但苏婉的突然的转变着实有点儿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我们不合适啊。”苏婉眼神婉转,眼里的认真劲儿一扫而过,换了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解释道,“您是军事院校毕业的校级士官,我是名落孙山的高中生,不管是家事,还是学历,似乎都不太匹配。”

    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可谓是个香饽饽,苏婉的理由牵强的毫无说服力。

    “你家事很差?你学历很低?”

    陆曜燊乍听她要退婚,本来还感到些许诧异,当听到她说出的理由的时候,诧异变成了愤怒。

    试问哪有这么贬低自个儿的。

    陆曜燊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脾气不算太过急躁的人,凡事有商有量都能解决,但她这波操作又是出于什么原由?

    “也不是很差和很低。”

    顺着他的话,苏婉如实答道,答完之后又觉得不对:“家事差不差和学历低不低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品……”

    “人品?”

    好嘛,人品。姑且算个勉强的理由。

    陆曜燊不想深究,可苏婉的话真的太气人了。

    “我的人品,还是你的人品?”

    “当然是……”

    说到此,苏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看着那张英气的脸庞,鹅蛋似的脸颊上的笑意一点一点的变得严肃。

    她能如实说么?

    当然不能!

    苏婉屏住呼吸,一字一顿道:“肯定是我的人品不够好啊。”

    苏家幺女的人品不够好?

    陆曜燊眼神微动,记忆里,苏婉就是个极其有主见的刁蛮姑娘,但凡她看不惯的,她总要怼上几句,读书的时候牙尖嘴利的性格没有完全发挥出来,高考落榜后在家务农把这性格发挥的淋漓尽致。

    苏婉故意用人品来当说辞,希望陆曜燊能知难而退,顺着她的话退了这门婚事。

    “好!”

    陆曜燊点头:“既然你主动提了,那我答应你。”

    拿下门坊上的挂锁,拉开插销,陆曜燊再也没有多看苏婉一眼,径直走出了卧室。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苏婉撑住柜子的手再也没了力道。

    扶住柜子边缘缓缓走到床头柜前,拎起暖瓶倒了一杯温水,狠狠地喝了两大口后心里那丝涌起的波澜才被强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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