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五有时候会心想,不怪之前从未听说过陆崇的大名了,乃是大军出征,少则数十日,长则月余甚至几年,不得到命令或是取得战果是不会回来的。

    因此她虽感觉凉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还是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督军鱼朝恩将凉州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的税赋清点一空之后,便已上缴圣人为由呈报了朝廷。城中众人还在猜度鱼督军的意图,然而舒五在徐立的点拨下已是十分清楚了。此后鱼朝恩还下令遍查凉州人口,并车马牲畜的数量,众人也只能配合。

    舒四最近忙的很,也不常来了。舒五受邀出席宴会之余,每每回到家中只她和玉娘,便觉得冷清。况今日玉娘收到了岷州罗元娘的信,未及看完已泪如雨下,舒五接过信看过去,乃是元娘言道岷州虽是故里,但她久居长安多年,早已不适应西北寒凛的气候,回来之后便病了,只怕是难熬过这个冬天。她们姐妹若是有缘,有生之年或可见上一面。

    玉娘将信反复读了几遍才终于确定元娘可能终不久于人世了,仓皇之余便慌忙收拾行装套了马车离开了凉州。

    玉娘一走,越发显得这小院冷落了。舒五在园中踱了几圈,实是无趣,便独自撑着油纸伞,带上帷帽准备出门转转。

    甫一开门,便看见李舟立于门外。

    “你如何来了?”舒五惊道,大军回来了吗?

    “回来暂歇。”李舟答道。舒五看他神情虽然平静,但与寻常见过的样子倒是不同,不禁问道:“李将军可有什么事情吗?”

    “陆将军托我来问姑娘一声,今日可有酒水招待恩客吗?”李舟道。

    舒五一听,登时又羞又气。连日来自己悬心他安危,时时挂念大军出征的消息。又想着如若他同那日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即便说不上几句话,那樱桃酒总是能与他带上的。然而未曾料到,他竟这样想她,还用眠花宿柳之人常自称的“恩客”二字来暗讽她。

    舒五一颗心顿时冷了半截,不管还立在门外的李舟,便要将门关上,厉声道:“不劳将军挂心,今日舒五无客,酒水也充足,只是不接待无礼之人。”言罢待要伸手关门,却被李舟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舒五一惊,便要挣脱,却听李舟道:“事出权宜,不得已才试探姑娘,得罪了。”低低附耳道:“陆崇出事了。”

    说着便带着舒五向着城外飞奔。舒五带着帷帽,旁人是看不清楚面目的,然而这样在大街上奔跑,难保不会引来官兵的问询。

    不过李舟虽是出城,却没有走大路,带着舒五七拐八拐,翻过一处破旧的民宅之后视野竟一下子开阔起来,原来二人已经出了凉州城墙的界限了。

    远远地舒五便看见了一辆马车停在了荒草边上。一穿着百姓衣衫的男子正守在车边,舒五撇开李舟攥着她手腕的手,快步朝马车奔去。

    那男子已经退后,步伐矫健,细看之下便知是士兵假冒。然而舒五已经顾不得其他,她掀起马车帘子,一阵浓重的血腥之气便扑面而来。

    陆崇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了血气的话,舒五难以相信他究竟负何重伤。舒五伸手想摸摸陆崇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抖得不行。

    感受到来人的气息,陆崇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干涸的唇角还要挤出微笑。舒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李舟已经追了上来,站在马车外同舒五言道:

    “我们长途奔袭,已于三天前找到了吐谷浑的可汗王帐,远远望去有炊烟有人影,可待到夜间突袭的时候却突然中了埋伏。夜间突袭本是小队人马打前锋,陆崇恐不能擒贼擒王,便身先士卒指挥行动。”

    “待我发现事败前去增援的时候,除去陆崇身受重伤,其他人已无生还。陆崇告诉我大军之中恐有细作,我便自作主张想到将他偷运回城,一则好好疗伤,二则假意大军继续前行,看看能不能发现些许线索。”

    马车中陆崇的身子动了一动,舒五马上俯身要去搀扶,陆崇指着李舟,你你你了半天,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咬着牙虚弱道:“你这小子,驾车忒快。我无事也要被你颠出病来了。”舒五笑了下,双手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发觉高热异常。

    陆崇见她轻松稍许,勉强提起的精神亦松懈了下来,半闭着眼睛。李舟道:“我立时便要返回,只怕舒姑娘要想办法将马车赶进城去。”他指了指旁边的士兵道:“这是魏风,会留在城中,可他不能与姑娘同时进城。”

    舒五点点头,又听李舟嘱咐她与魏风在城中的联络方式及城内可信赖的郎中之后,便策马离开了。

    舒五低头想了想,便嘱咐魏风将马车往凉州城西不远一家木匠处,买了那木匠的五把琵琶并佯装人手不够,雇那木匠家的侄子来助她将琵琶送至家中。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舒五假意有事遣走了魏风。

    陆崇被她藏在了放着琵琶的箱笼的后面,马车虽小,这样一看倒也合理。舒五依然握着他的手,察觉手的温度似越来越热,一颗心亦像是被人攥在了手里。陆崇道:“姑娘这般紧张可是心悦在下。”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道:“可惜陆崇已有心上人,她叫荔禾。”

    舒五听他一句一句这样道,心中本是七上八下,及至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着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见她这样,陆崇又心安些许。

    肉身痛彻,然在她身边亦可抵消。

    他用尽力气回握了舒五攥着他的手,轻轻道:“阿荔,我想睡了。你不要打扰我。”此情此景,加之陆崇的话,舒五早已泪如雨下,她柔声道:“好好。”

    马车停到家门口的时候,舒五才知道要将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的陆崇弄进屋里有多难。她等赶车之人走远之后才打起马车的帘子,将琵琶及遮挡的物品一股脑掀翻在地,小心翼翼将陆崇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用尽力气拖他进了自己的内室。

    舒五收拾停当,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等到出门采买的金慈回来的时候,便吩咐她这两日休息,可回城外家中省亲数日,并后院的几个小厮婆子都可暂歇。

    金慈素知自家主人心慈,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今日之休憩倒是有点突然。不过能回家总还是好的,转瞬间小院便空了。

    晌午之前舒五还觉得玉娘一走,这院落甚是冷清,如今真的空无一人,只剩她与陆崇,反觉得不知如何落脚了。

    然而等到舒五克服自己羞愧的心思,替陆崇剪开衣服之后,才猛然发现他的伤比李舟描述的还要重,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

    李舟曾告诉她陆崇是被敌人弯刀所伤,近身格斗,刀刀几乎致命。然而实际情况是,除去他前胸后背及腿部的刀伤,令舒五触目惊心的乃是前肋的一处贯穿伤,杯盏大小的两处伤口鲜血早已经结了痂,但周围皮肤红肿发热,想是内部已经有了炎症。必是搏斗之间避开了脏器才没有直接要了陆崇的性命,然而未经战事如舒五也明白,这刀伤及深深的剑伤没有要了他的命,这高热也会将他拖垮。

    来不及想太多,舒五安置好了陆崇,便趁着夜色请了郎中前来。这郎中本是李舟临行之前嘱咐她去找的,此刻见陆崇这样,便拿出已经备好的刀剑创药,细细将所有伤处涂抹一遍,又用几乎黑色的草药覆住了几处较大的伤口,末了转头对舒五道:

    “将军的两处剑伤已经发炎,此刻内部必有脓血,若不清除干净,外敷再多草药也是无用。”

    “还请大夫搭救。”听他这样讲,舒五连忙回应。却见那郎中摆摆手,道:“清创场景实在太过骇人,还请姑娘回避。”来不及等舒五回答,他已经半推着她至了门外。

    舒五立在门外,虽不知那郎中用何手段清创,但当她听到陆崇沉闷的呻‖吟声之后,身体便不受控制般地滑倒在地。

    舒五摸着冰冷的地砖,上面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冰比那日亲眼所见父母被贼人杀害之日的还要冷,还要硬。

    十岁的舒五,名字还叫做荔禾。

    荔禾刚刚出生的大唐还没有经历安史之乱的荼毒,她的母亲亦想不到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女儿日后还要经历何等的苦难。全家人只是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看着刚刚出生瘦小如狸猫一般的女儿,她的父亲不仅啧啧道:“生下来才四斤多点,这样子可怎么养活呀。”

    荔禾的母亲听了这话,虽然知道丈夫并不是责怪自己,但产后虚弱的她仍止不住地留下了眼泪,连连言道都是自己的不好,是自己的身体弱,是自己怀着孕还东跑西跑的替人缝缝补补的。男人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安慰道:“我不怪你,我也知你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女儿才怀着孕还如此操劳的。”

    “瘦小怕什么,有苗不愁长,将来长成个大姑娘,同那杨家的贵妃一样,珠圆玉润福禄无边,大老远地圣人从岭南为她将荔枝运回来,这是何等的宠爱呀。”

    女人笑笑,瞧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儿,温柔道:“咱也不盼着女儿成为贵妃,只盼着健康快乐长大,到了嫁人的时候,能遇到值得托付的人,我这当娘的心思才可宽了。”

    “你说的对,咱也不强求女儿嫁得能为她从岭南摘荔枝的人,只求爱护她之心同我们一样,就也知足了。”男人跟着妻子的语气附和道。

    谁知妻子啪的一声拍到他手背上,道:“你也不想想好的。万一就能遇上呢,万一不用等到将来,咱自己踏实干活挣了银钱就能给女儿买回来了呢?”

    男人连连称是,心中还嘀咕这媳妇到底应该顺毛撸,还是逆毛撸呢,好像都不对,这生了孩子的女人难道真的全是逆鳞,一身反骨吗?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就听女人道:“你刚才说的很好,有苗不愁长,咱就叫她苗儿吧。”

    男人这次谨慎,正思忖着晚些开口,果然就见女人反悔了,道:“不行,这名字不好,跟那卢大妈家的侄女重名了,她家的也叫苗儿,长得五大三粗像个男孩子,咱们不能像她,咱还是叫禾儿吧。”

    男人等了半天见她不再反悔了,巴掌一拍,开始拍妻子的马屁:“这个名字好!一听就是读过书的人才取得出来的。咱刚才说的荔枝的荔字也怪好听的,也给闺女加上。你起一个字,我起一个字,闺女就叫荔禾了。”

    这情形母亲后来对荔禾说过无数遍,那时候眷姨也常常来她家,姐妹俩夫家挨得近,虽然眷姨不似母亲一般幸运嫁得疼她的好夫婿,但总归姐妹们在一处,情形依然好一点。

    谁能想到就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夜里,怀着身孕的母亲躺在床上正要休息,丈夫外出经营,大女儿荔禾近日出了痘子,她心急如焚然而怀着身孕无法照顾,妹妹眷娘便主动前来帮扶。说起来这出豆疹可能是要命的事情,饶是如此眷娘也是二话不说,带着荔禾住到了后院的小屋,隔离开怀孕的姐姐,便日日夜夜亲身照顾她来。

    村子的人睡的早,夜也静悄悄的。当马蹄声疾驰而来的时候,那声音仿佛振聋发聩,看家护院的狗也大声狂吠起来。

    门呼啦一声被撞开,两名官兵打扮的人直耸耸地矗在门口,大声道:“可是苏生家?”

    “是了,不过家夫外出经商未归,两位官爷有何事?”

    “你丈夫苏生偷盗贡品玉石卖与吐蕃,且与吐蕃互通书信出卖本地布防消息,已被段员外诉至府衙。知州有令,立斩不赦,祸及家人,妻儿连坐。”

    索命之人似乎也没料到此次奉命斩杀的人竟是孕妇,一时间,没有动手,荔禾母亲便趁着这空挡大声叫道:“本地段氏,欺凌弱小,抢占我家房屋商铺不成,便构陷我夫。今日全家遭难,来日老天有眼,必教段氏全族也遭灭门之灾!”

    女人喊得声嘶力竭,藏在后院小屋中被眷姨紧紧捂住嘴巴的荔禾听得一清二楚。母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她全都懂了。一则母亲是为了保护她,让来人以为家中已无他人,或可留她与眷姨一条生路;二则是明确告诉他,陷害父亲的人便是一直以来对他家穷追不舍屡次欺辱的段氏。

    两名官差看女人这样喊叫,也慌了手脚,手起刀落,一尸两命。

    很久很久,久到马蹄声渐远,村子复归于宁静,睡梦中的村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又沉沉睡去之后,眷姨依然捂着荔禾的嘴巴。

    荔禾用力挣脱,听见自己和眷姨的骨头都发出了喀哒的声音,她冲向前院父母的房间,母亲躺在干涸的血泊中,肚子上的衣服敞着露出白森森的肚皮,上面的血洞如同一张来自地狱厉鬼的嘴,彻底湮灭了她关于这世道的一切微弱幻想。

    眷姨安置母亲遗体的时候,想要为她重新穿上衣服,她翻过母亲的尸体,此时已变得软软的。荔禾看到那血洞中一只伸出的脚丫,小小的如同一枚刚出锅的饺子,她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此后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眷姨带着她彻底离开了武威。当日父亲曾言道这里是玉石汇集之地,必不缺将自家生意做大的机会,然而全家人魂断此地,无处招幡。

    荔禾失去了睡眠,每到夜幕将至她便如同在这世间游荡了千年的幽灵一样,将眼睛挣得霍大以抵抗可能随睡眠一起来到的噩梦。

    可谁能想到这只是个刚刚十岁的孩童呢。

    眷姨用自己冰冷的手握住荔禾同样冰冷的指尖,道:“我们须忘记。在这世道生活,麻木一点好。然而她与荔禾谁都知晓却没有明说的是:周遭皆无觉,唯恨寒彻骨。

    自此荔禾学会了笑,是真的在学习,先牵动一边的嘴角,再牵动另一边的嘴角,然而这角度亦不能太怪异,得缓着点来,一点一滴,如同牵线傀儡。

    傀儡后来有了自己的生活,傀儡后来能够不经练习便笑,便哭,便生气,便苦恼,傀儡后来还学会了演奏琵琶,傀儡的名字是舒五。

    然而今夜,陆崇的昏迷让她的三魂六魄重新回到了荔禾的身上。

章节目录

凉州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何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何欧并收藏凉州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