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五在将军府中仆从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玉娘还没有休息,仍像往常一样等着她。舒五见了玉娘,想起碧奴尔被刘韶打死的事情,便不由得扑到她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玉娘也不问,由着她渐渐住了哭泣,才将她缓缓拉着坐着。舒五道:“阿娘,若是有一日,舒五将阿娘为我筹谋的安稳生活打了个粉碎,阿娘会怪我吗?”

    “这话你从前好像说过。”玉娘淡淡道。

    “阿娘你说,生在乱世,到底是该玉碎,还是瓦全?”这话问得玉娘无法回答,舒五亦没有答案。

    然而两个人都知道的事,则是虽然自己身处歌舞升平的风月场中,然这世间刀剑没有一日不挥向芸芸众生。纵是丝竹之声再悦耳,也掩盖不了门外的呻吟。

    玉娘摸摸舒五的头,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言道:“小五大了,若有些想法,也可试上一试了,只是我操着一颗做娘的心,盼着你能谨慎再谨慎,万万保重自己。”

    舒五仍在她怀中没有起来,玉娘感觉前面的衣襟渐渐湿了,也不欲再说下去,便推开她准备起身回去,又听舒五道:“若是有一日连累阿娘...”

    玉娘笑了一下,道:“你既叫我一声阿娘,又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

    翌日舒五便听人说起,有人一纸诉状将刘韶抢人私产,杀其仆婢的事情告到了知州那里。因刘韶行事蛮横,此次案件波及甚广,故而知州在府衙当庭审问的时候,不少百姓都自发来到了府衙门口。

    舒五亦在人群之中,只是戴了面纱,暗暗观察着堂上的一切。

    正中坐着的便是凉州知州赵光望,在他身边立着的,是从前与舒五有过一面之缘的典史杨傲。而一位身着五品官服神采端正的年轻官员,则远远坐于堂下。舒五正疑惑不知此人是谁,便听人群中低低议论到此人是丁章将军派来代其出席的幕府掌书记杜樊川。

    原来是他啊,舒五心想。

    刘韶并没有出席,知州宣被告的时候上得前来的乃是他的长随小厮。那小厮一进来便跪下叫喊道:“我家主人冤枉,那酒肆老板粗鲁异常,明明是他家生意有问题,还妨碍我们调查。又派了自家高大凶悍的胡姬来为他喊冤,趁我家主人不备,将主人打伤,这才不得已在防卫之下,将其杀死。”

    知州还未言语,堂下围观的群众便有人大喊道:“他说谎!刘韶及其仆从横行霸市,借着调查商路的由头,大肆敛财,更有将他人财产据为己有的行径。那酒肆老板才是冤枉,胡姬更是惨死!”

    知州着堂下衙役维持了秩序,看着另一旁端跪着的男子道:“是你递上的状书,你是原告何人?”

    “非亲非故,原告现在除去病中的妻子,家中已无别人。我本是宝应年间的进士,宦游此处,闻得此事,乃为不公正之事出声而已”。那人声色坦然,虽然半跪着,但仍端正如松柏。

    知州一听,便连连道:“胡闹。既不是原告家人,所述之事未必属实。本案还需改日再议。”说着便欲离开,这知州本不欲审理案件,又碍着刘韶及其背后督军的面子,才不得已开庭受理,此时听他这样说,便更加想走为上了。

    知州欲走,奈何他身边的典史杨傲好似木头人一般并未给他让出位置。他顿在那里,有点尴尬,遂咳了一声暗示杨傲起身,杨傲便小声提醒道:“赵大人,杜知事还在。”

    赵光望看了一眼堂下依旧稳坐的杜樊川,想到此人是丁章派来的,必是也关心此案的审理。近半年来,丁章与鱼朝恩就凉州军政大权的争夺已经成水火之势,自己虽为知州,也是被两边力量裹挟着,不知道该如何坐立,亦不想得罪任何一方。

    因此他不得不再次坐下。那堂下的杜樊川依旧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依据《唐律疏议》所言,我朝也不是没有过代人申诉的情况。本官今日便酌情听取你二人的话。”

    那人却不再接他的话,而是反问他道:“知州既提到《唐律疏议》,却不知上面可有提到,将人打死这等重罪,是否可免于出庭?”

    赵光望没料到被他将了一军,还想呵斥他,便听刘韶小厮道:“那胡姬凶悍,我家主人亦受了伤无法起身,且胡姬本是贱籍,打死贱籍之人...”

    “住口!”小厮还没有说完,杨傲便打断他道:“刘判司受伤轻重,自有府衙郎中定夺,他若真的伤重来不了,知州也不会难为他。且你所言胡姬乃贱籍,我且问你,我朝何时有过打死贱籍女子不必受刑的规定,且她为贱籍,你又何尝不是贱籍?”

    小厮哑口无言,正不知怎么辩驳,就见一行四人抬着一顶软撵缓缓来到了堂前,上面躺着的正是刘韶。他似是虚弱地呻吟道:“我虽受伤,但也请两位兄台不要难为我的小厮。”

    刘韶语气诚恳,护着小厮便躲在了自己身后,又对堂上知州道:“知州大人知我,我自幼心善,见不得旁人吃苦,今日我家仆人当众受到苛难我便不忍细看,更何况做出打死胡姬之事了,实属无奈自卫之举。”

    刘韶说着还要从轿辇上下来以示自己无私。久久不曾言语的杜樊川此时在一旁道:“打死胡姬一事还需仵作再验,只是这源头,却是刘判司要严查各商户与西域往来,并增加税赋及强占商路之事。”

    此话一出,舒五不由得心中一惊。若是照着适才的情景,只怕到了退堂之时,大家议论的重点还在谁先动手的责任上,将此次案件完全带入民众相争的范畴内了。

    果然刘韶听了这话,便不由得挺起了身子严阵以待,似是忘却了自己扮演的还是受伤之人,他道:“此事是督军吩咐的,乃是为了清查商路,防止混入吐蕃细作,更是为了我大唐子民能够更好的进行边境贸易。”

    “进行贸易,难道就是为了给刘判司交税吗?”那代碧奴尔告状的进士道。

    刘韶一惊,忙道:“自然不是为了刘某。”又高声道:“乃是为了国家。税收足则国家稳,国家稳则边关强。”

    这话让人无从反驳,然一旁的杜樊川微微一笑道:“卑职来之前,丁将军就吩咐过在下,若有人说起这样的话,叫在下问问他,边关将士保卫的乃是城中百姓,而百姓与我大唐又何时站在对立面了,须得百姓受损才能换得朝廷安康?”

    舒五拍手称快,亦在心中暗暗赞叹这杜樊川的气魄。

    忽地一转头,发现不远处丁章将军一身百姓装束,立在人群中默默观看,及至听了杜樊川的话,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已满含热泪了。

    堂前之人还欲再辩,就见一衙役附在知州耳边言语几声,知州神情突变,忙道:“请!”

    便见段朗之缓缓踱之前堂,他环视四周,眼光扫过众人不做停留。那刘韶欲与他套近乎也被他一闪而过。段朗之的身后,跟着两名神色威武,持刀上前的千牛卫。

    “圣旨到。”段朗之语气轻快宣布道。堂上堂下众人听了忙匐倒在地。

    “朕今听闻凉州之事,于督军鱼朝恩之所为甚是满意,盖因其解了朝廷经费之大难。故此尔等百官还需全力配合督军,于为难之处须左右支援。如遇百姓求索,可从公中出钱抚恤之,钦此。”

    圣旨念完,堂下众人便没有不明白这其中利害的。

    看似圣人用弥补钱财的方式堵住了民怨,实则是维护了鱼朝恩及他颁布的政令。如此揣测,圣人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内侍了,只怕从今之后凉州的军政大权要彻底易手了。

    “在下不敬,不明白圣人何以知晓凉州此时此地的案情。还请圣旨一观。”杜樊川已起身,此时拱手朝段朗之要求道。

    段朗之摆摆手,便有下人将圣旨端至他的跟前。杜樊川打开圣旨,一看之下,便惊到:“这圣旨墨迹未干,必是假冒!”

    众人亦是惊骇,却见段朗之微微侧身,喃喃自语道:“是了,还没干呢。写得急了点。”又转身对众人道:“督军到任凉州之时,圣人曾赐予三道盖过玉玺的无字圣旨,着督军在凉州便宜行事,可先下旨再奏请朝廷。诸君这下可明了了?”

    众人不再言语,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仆固节度使入京至今未归,这凉州怕是要改天换日了。

    舒五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知州出面赔了酒肆老板娘些许银钱算是安抚,又厚葬了碧奴尔,只是这清查西域商路的政令怕是不会因此消除了。

    宣布退堂之后,舒五才惊觉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漆黑。她瞧见了丁章将军的身影蹒跚,想上前同他说些什么。

    丁章亦瞧见了她,远远地冲她露出了歉意的微笑,又快速转身,示意她不必跟随。

    舒五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丁章将军一定会联想到自己与众将士出生入死,驱逐吐谷浑与吐蕃入侵的贼人,为的就是保一方平安。如今外侮未御,百姓却被自家城中的父母官深深伤害,不知今夜又有多少灯火长亮不熄了。

    又想到陆崇至今未归,生死不知,他会想见到凉州城如今的样子吗?

    舒五看着白日里繁华的长街此时人影寥落,一个计划便在心中酝酿。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玉娘在等她。白天府衙的事情已经如浸入骨髓的寒风一样吹进了每一个凉州百姓的心坎里。

    舒五大着胆子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告诉她。

    玉娘思考了很久很久,像是要埋怨她几句,又像是要嘱咐她几句,然而竟不知道如何开头,末了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舒五今夜却是一夜无眠。她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会有多大的效果,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因此抓住了她的把柄对她发难,她只知道不能让一众拼了性命为着凉州百姓平安的将士们寒心。

    不去想象陆崇知道后该有多失望,单凭丁章瞬间苍老的神情,舒五觉得身为在他治下受庇护多年的普通百姓,此刻也不应该让那双翻云覆雨之手将凉州拨弄得太过容易了些。

    杨傲与那直言的进士似是可信的,但前者离权力太近而后者又离得太远,终是不能完全信任的。舒五便找到了那于堂前端坐的杜樊川。

    想到他曾自称是代丁章将军前来观判,不由得脑海中便浮现出那日在将军府后院中见到的苍翠遒健的松柏。舒五找来纸笔,写了:风声一何盛五个字,便交金慈递送给这位掌书记了。

    果然不多时,舒五便在已经关门歇业的平安酒肆中见到了杜樊川姗姗来迟的身影。酒肆老板娘为他们点燃了烛火,杜樊川望着那随着溜进窗缝的寒风而不断摇曳的火苗,道:“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姑娘大义,需要杜某怎么做?”

    舒五将心中想法的雏形告诉了他,杜樊川低头沉思了很久,道:“此法可行,但若由姑娘出面联络,还恐将姑娘暴露于危境。可若涉事之人过多,恐怕会提前走漏了风声。”他低头喃喃自语,“该想个万全之策。”

    突然他抬头道:“有办法了。今夜之事乃姑娘大义之举,杜某代全城将士及百姓谢过姑娘。只是姑娘亦要保全自己,之后的事情姑娘就不用操心了。若来日事成,杜某在丁将军面前为姑娘请功,若事败,则全是杜某一人之过失。”

    那之后,杜樊川便叫来自己在凉州城结交的文人挚友,将他们分别约在不同的酒肆教坊中,假借希求墨宝之由,令他们在纸上写上近百遍的某个单字。

    有好友打趣他道:“樊川,你要我写这么多的‘舟’字做什么呢?”杜樊川笑笑,答道:“古人练字伊始,需学永字八法。将那永字写上千遍万遍也是有的,今日只求你写一‘舟’字做来日杜某教导学生之用,你却如此吝啬了。”

    好友笑笑,不做他想。如是往复,杜樊川便收到了近百份的书法字迹,将它们裁剪拼贴,便有了近百份振聋发聩之语:载舟覆舟,唇亡齿亦寒。

    唐朝自太宗以降,不管是民间还是朝野都流传着太宗与魏徵的君臣佳话,魏徵曾直言太宗:民意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也正是这君臣携手,才有了贞观之治,有了后来大唐睥睨世界近百年的盛世繁华。

    经历了昔日的辉煌,安史之乱便显得更加的仓皇与难以接受。自肃宗之后的每一任君王,便日日将《贞观政要》置于枕席之上,每每读来汗流浃背。而动乱之后的大唐,上至帝王下至民众,也都深刻明白了载舟覆舟四个字的道理。

    今时今日,杜樊川将这百余幅拼接而来的“载舟覆舟,唇亡齿亦寒”的标语装入信封之内,遣人连夜送至凉州城大街小巷的每一处酒肆,每一处开门做生意的饭馆,教坊,驿站等地,然后静等明日的发酵。

    一夜几乎无眠的舒五晨起便看见了洗刷完毕的玉娘,她已命人将室内打扫干净。舒五犹记得玉娘曾为她安排了与宣德郎王运之家的公子于今日晤面,看来仍是会按计划接客了。

    舒五原也不奢望杜樊川的九个字能在百姓间带来多大的效用,只是不想看碧奴尔如此无声无息的惨死,亦不想今后有普通百姓步今日碧奴尔之后尘罢了。但包括玉娘在内的普罗大众竟如此无动于衷,倒令舒五突然觉得昨日她与杜樊川的一切努力均是自作多情,好没意思起来。

    玉娘故意忽视舒五寂然的神情,仍嘱咐她好生打扮。

    辰时二刻,舒五家响起了敲门声。玉娘先舒五起身,急急地走至门前,果然是王公子依约而来了,玉娘正欲热情地将他迎进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呦叫了一声。

    “玉娘怎么了?”王公子不由得问道。

    “都是妾的过错,那日公子约舒五过府赏梅,玉娘曾言道小院梅花虽不及贵府,但别有一番情致,这才邀了公子今日前来寒舍。但诗人有云:有梅无酒不精神,有酒无梅俗了人。今日梅花虽好,葡萄酒却没了,岂不是没了精神。”

    听她如此说,那王生亦附和道:“若无葡萄美酒,枯坐赏梅亦是无趣了。”又言道:“若得舒五姑娘琵琶音律相伴,倒也无妨。”

    “公子这话是了,舒五姑娘亦酿好了荔枝酒,只等三日后开坛。三日后梅花开得更艳,舒五亦为公子献上琵琶曲,公子不若届时再来小院一叙。”

    玉娘这话说的漂亮,那王生亦觉得有理,便转身告辞了。

    待到重新关了小院的门,玉娘便看见了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后的舒五。舒五已经眉开眼笑,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阿娘懂我。”

    玉娘慈悲一笑,道:“也不全是阿娘懂你。只是看着那碧奴尔与酒肆老板,真不知这命运究竟何时便会落在自己身上,若如此沉默就认了,岂不是让那竖子小人觉得我们太好欺负了些。”

    舒五告诉了玉娘自己要出门,便带上帷帽携了金慈去到了长街之上。长街上仍是家家开门做生意的热闹场景,只是这客人却进不得屋子了。舒五随便挑了一家酒肆,刚要进门,便听得那酒肆老板道:“对不住姑娘,今日小店虽营业,却没有酒菜能够招待姑娘。”

    “何以如此?”舒五明知故问道。

    “那平安酒肆的店家并胡姬只因买了西域的葡萄酿酒便被判得下狱的下狱,打死的打死。小人无能,也不愿被人抓住了辫子,故而只能开门而不营业了。”那老板说完,便瞧见眼前姑娘一阵雀跃的神情,脚步欢快地走远了。

    舒五又带着金慈去了一家首饰铺子,那铺子同之前光临的店家一样开着门,但老板立于柜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手中的牛乳,对她道:“姑娘恕罪,今日小店不营业。”

    “何以如此?”金慈已经学会了舒五的套路,抢在了舒五的前面便问道。舒五笑着,假装没好气地戳了戳她后腰。

    “小店虽然不做葡萄生意,但玛瑙琉璃,翡翠松石也均自西域购得,若有一日被人拿住了辫子,说我里通吐蕃,我可担当不起。”

    老板话还没有说完,舒五已经走远。不知不觉间便行至平安酒肆。此时已人去楼空,碧奴尔那日笑着给舒五指出的苜蓿草也早已经枯萎,一根根苍黄枯萎的茎叶散乱地垂在盆边。

    舒五叹了一口气,感怀起碧奴尔。忽又见杜樊川在不远处立着,似是朝这边望过来。

    舒五朝他走去,道:“今日可有酒肆能接待杜先生吗?”

    杜樊川故作懊恼道:“一家都没有,竟跟约好了似的。”

    舒五扑哧一笑,可不就是约好了,如今始作俑者就在眼前。见他并未朝官署方向去,便问道:“先生今日不用当值吗?”

    “今日一早,刘韶便来了丁将军府,口中言道刁民罢市,希望丁将军出兵镇压。”

    “那丁将军怎么说?”

    “丁将军今日突然就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无法办公。又放了我等幕僚休假一日,自然我便出来了。”杜樊川言之凿凿。

    “今日全城罢市,但舒五知道有一处可以接待先生。”舒五道。

    “哪里?”杜樊川奇道。

    “舒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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