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韶在长街上毙命以来,已经两日有余。

    那日舒五自舒四处归来甫一进门,玉娘便急急过来牵了她的手,慌忙道:“小五你跟我说实话,刘韶之死跟你有关吗?”

    “自是无关。”舒五飞快地回答她,一是让玉娘心安,二则也掩盖住了自己的惊骇。

    刘韶在凉州城中作恶良多,普通百姓俱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但若到了当场击杀的地步,怕是就算有心,也要顾忌下他的五品官秩。既然不会是普通民众所为,那么朝中同侪呢?舒五想了想,便也在心中摇了摇头。与刘韶同朝为官,即便要取他性命,毒酒鸩杀难道不是更为便宜。

    那么会是谁呢?

    听玉娘描述的情景,两日前,刘韶如往日一般在长街上行走,便有人拦了他的车子。刘韶因全城罢市的事情本就烦躁,此时见有人当众撒野更是不耐烦,从马车中探出头便要车夫赶他走,却听那人道:“阁下烦心之事,在下有解。”

    刘韶一听,便要他说出来。那人沉默立着,刘韶明白不宜当众讲出,便自马车上下来行至跟前。

    那人便伏在他耳上,耳语片刻,就见刘韶神情大变,从震惊变为恐惧,然而还未等他的行动跟上飞快转动的心思,那人便一刀割上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如注,那人却已身退。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大叫着乱作一团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已经隐藏在推搡的人群中。

    与民众相比,得知此时的督军鱼朝恩和长史段朗之则显得淡定许多。

    “刘韶行事太过张扬,平安酒肆一事更是坏了督军的声望,想他死的人怕是不再少数。”段朗之平静道。

    鱼朝恩望着他没有一丝波澜的面庞,曾有一瞬间的疑问,然而转念之间便觉得,他的平静乃是一贯的做法,故而缓缓道:“刘韶死也无妨,只是他的死倒提醒了咱家一件事。”

    “凉州的人心。”

    “是了,看来凉州的人心向背已到了关键的时期。”

    “督军有什么打算?”

    鱼朝恩却没有回答他,望着桌上仆人刚端来上来的胡瓜出神,悠悠道:“昔时则天女皇当政,遇到有不同意的人是怎么做的?”

    “杀之贬之,将酷吏恐吓之。”段朗之淡淡道。

    “对喽,”鱼朝恩将手一赞许的一拍,枯瘦的手掌相击,发出类似槁木的空洞之声,“则天女皇留给咱们的遗产,咱们可不能浪费呀。昔日女皇曾培养周兴来俊臣等人为自己刺探大臣机密,今时今日,我虽不使酷吏,但酷吏之法却可为我所用。”

    刘韶遇刺的第三天,就当全称的百姓觉得这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督军府发出的一道轻飘飘的政令已经悠哉游哉地落在了每个衙门的官署。大小官员面面相觑,瞧着这虽已开春的时令,凉州的冬天却是永远也过不去的样子了。

    匦检制,便是鱼朝恩对刘韶遇刺的回应。所为匦检者,说得好听点,是为了凉州之事广开言路,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将共治凉州之法直言朝廷。而实际上则是告密。且鱼朝恩效仿当日武则天的举动,在督军府的四个方位上各放了一口瓮,瓮顶有一处信笺可入的细长口子,信笺投进去,便落入陶瓮又深又大的腹中,再不可取回。

    四个陶瓮,放至东门的涂之以青色,名“延恩匦”,求仕进者投之;放至南门的涂之以红色,名“招谏匦”,言凉州朝政得失者投之;放至西门的涂之以白色,名“伸冤匦”,有冤抑者投之;放至北门的涂之以黑色,名“通玄匦”,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自从匦检设立以来,刘韶的事情便被人遗忘至脑后。

    众官员均想着如何才能不被人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及如何才能抓住别人的把柄。自此,仕途无望的人便靠着披露上峰的私隐得到了督军的信任,想谄媚鱼朝恩而无门路之人便靠着这圆圆的陶瓮,有了和督军对话的机会,更有市井无赖靠着西门的伸冤匦,将从前自己恃强凌弱,欺行霸市等无赖行径说成是被人冤枉。

    凡有投信者,不管真假,督军鱼朝恩均做出了回应。

    凉州官场不是有人自持正义吗?鱼朝恩便将这一封封密札化成了手中的利剑,向着他们狠狠刺去。不是还有人觉得可以操纵民心吗?那么就让这群疯狂的暴徒来充当自己秩序的维护者。

    没多久,哪怕是最底层的民众也发现,这匦检已经从凉州的官场发展到了乡野市井之中。相邻两家有私怨的,便有一家写了信投入陶瓮中,过不了几天的时间便有身穿官服的衙役将那被举报之人带走,不折磨的不成人样便是不会放出来的。

    而那人出来之后,自是不甘认栽,更何况人生天地之间,谁没有做错过事情的时候,便擦擦嘴角的血,化成了奋笔疾书的字重又投入到了陶瓮之中。

    鱼朝恩满意的观望这一切,此行虽是督军,但他却一点也不怕将凉州的水搅浑,更有甚者,唯有浑水才可摸鱼,而他摸出的鱼自然不会独留,那长居都城的圣人看到了自己献上的孝礼与政绩,谁还会在乎一两句的不平之声呢?

    故而段朗之向他报告近三日来匦检所收信笺渐少的时候,他也不甚在意。

    “地方政务可还有未解决之事,未解决之人吗?”鱼朝恩问道。

    “原先拜服督军的人,如知州赵大人之徒自不必说,不用这匦检也是可为我所用。而那些曾经还左右摇摆如范壤之人,此刻便是排着队上门等着给督军送拜帖了。”

    “原先那些不愿臣服之人,何如?”

    “那日在公堂上顶撞知州的杜樊川已经失了职位,现下只是幕府中的一名文散官了。凡是种种,不胜枚举,无不拜服督军的智谋。”

    鱼朝恩已经满意地大笑起来,这笑喑哑声嘶如深宫中的女子,他道:“只可惜告密丁章之人甚少,不然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咱家日后岂不省心多了。”

    “丁章虽在,但已失去大半人手。只剩下几名平日里便十分执拗莽撞的武夫在身边,稍有头脑的便知此时是转投督军的时候了。”段朗之道。

    鱼朝恩微微偏着头,如有所思道:“说起来,这丁章真的没有什么把柄吗?”

    “有是有,”段朗之答:“只是均是生活私事,不足以撼动他军中地位。我曾在一封密笺中闻得,丁章的夫人乃是罪臣之女,因家中犯了事全族女眷被没入贱籍,后来赶上圣人登基大赦天下,才放了良。甫一脱藉,丁将军便以正妻之礼聘之,故而告密之人说他与夫人乃狎妓所识,犯了官员不可宿妓的律法,不过终归是没有证据。”

    鱼朝恩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末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丁章可还有一支亲信在吐谷浑?”

    “是,只是生死不明,至今未闻得下落。”

    鱼朝恩便不再言语,似是过了好久,才终是放心了下来,确认这凉州现如今已尽在囊中,唾手可得了。想到这里,他满意地向椅背深处靠了靠,将手搭在了名贵的红酸枝木制成的圆椅光滑的扶手上,将那细长的手向桌子上一指道:“这里还有封你的。”

    段朗之神色未变,也不急忙上前打开,笑笑道:“是吗?怎的现在才有,我还以为督军这里已经一箩筐在下无礼的证据了呢?”

    鱼朝恩摆摆手,道:“不全是你,乃是一教坊女子嫉恨舒五名气,将她从前是武威人的事说了出去,你原也是武威的,知晓现如今武威已经归了吐蕃,她便言道舒五是吐蕃的细作。”

    “哈哈哈哈,”段朗之仰头大笑道:“又是细作,这女子间争风吃醋的说辞同男人差不多嘛,只是如此便不可爱了。”

    段朗之与鱼朝恩聊了几句,便告辞出了督军府。彼时隆冬已过,白日里虽觉严寒不在,然而夜里毕竟还是冷的,这冷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武威,想起父亲拂逆自己一切意愿时板起的脸,想起在一处偏僻的柴房里,那女孩子的胴体在月亮的余晖下泛起的冷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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