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五走在大街上。

    此时日头正好,论起时辰来来不过是午时刚过。然而舒五却觉得阵阵寒意如入冰窟。

    没能杀了他,她恨得几近晕厥,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其实这世间本来就没有舒五,亦没有荔禾。真正的荔禾在五年前父母俱亡自己被贼人侵犯的那天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只是行尸走肉的傀儡而已。

    然而生活这么多年,她总觉的或许有一日也可直视阳光,或许有一日可手刃仇敌,更在见到陆崇的那一刻,心底生出一丝丝微弱的虔诚。

    可一切终归是梦幻泡影,因此当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徐立向她双手奉上吴钩弯刀的时候,她亦失去了当初与他谈判时候的雄心。

    舒五虚弱的一笑,这笑没来由得像是原谅了什么似的,她道:“多谢徐大侠,可惜已经太晚了。”

    若她能在父亲出事的当晚生出这力量,便可手持利刃,将母亲护在身后,而不是眼睁睁看她倒在血泊之中,看着母亲腹中跳动着的生命一点一点没了力气。

    若她能在去寻找眷姨的路上偶遇段氏二公子的时候生出这力量,或可保护好自己,哪怕是事后耻辱如坠深渊,亦可玉碎于这世间而不苟活。奈何年少时候的她,觉得慈悲无果,仇恨亦是力量。

    可如今再一次功败垂成,她却宽容了很多。这世间诸多真相,或本就是令人绝望的。心怀仇恨之人就得将血与泪咽到腹中,相爱之人就是会错过,累世建立的功业就是会一朝倾尽,化为齑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舒五微笑着端详起吴钩,那是一柄半月形状的弯刀。虽是杀人利器,却有着美丽的形状,仿佛自己赴春日宴时盛装打扮才会戴在头顶带上的黄金梳背,亦像她不可折返的往昔时光。

    母亲被杀的夜里,眷娘草草安置了姐姐,便带着荔禾远远地躲进了山里。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她二人寻了一间庵房后的柴草垛才得以藏身。第二日被庵中比丘尼发现,眷娘便告知了她们她二人的遭遇,恳请住持搭救。

    那主持是个年纪颇大的老妇人,闻得她们遭遇,便念到这世间与阿鼻地狱有何分别,此时她若不救,更是同那作恶之人没有两样。

    眷娘便带着荔禾住了下来,荔禾帮着比丘尼做些洒扫的活,眷姨更是主动承担起为众尼做饭的任务。然而来往的人多了,眷娘也悄悄听到了关于山下的消息,言道段老爷身体日渐衰退,竟有撒手人世的征兆,现有术士献策,每日午时于城南竹林独自高卧,吸日月辉泽以求延年。

    眷娘看着荔禾的眼睛道这是上天给予她二人报仇的机会,若得报此仇,从此山高路远,再不回来,又叮嘱荔禾,若过了戌时她没有回来,便趁着夜色跑了吧。荔禾哭着点点头,胆战心惊地守在二人暂且安身的禅房内。

    过了戌时,眷娘果然没有回来。

    荔禾看着这漫山遍野的草木,竟然没有了一丝恐惧。

    荔禾一面下山,一面在脑中将眷娘零星提起过的信息碎片拼接起来,顺着微弱的线索,便来到了城南的竹林。

    此时那里已经没了人迹,只一处篝火未熄,发出微弱的火光。荔禾沿着火光过去,想寻找更多的线索,不期然便被绊倒在地。这才发现已经熄灭的篝火上竟还架着一只被撕碎得只剩骨架的小鹿,小小的头颅已经被人割去,远远地被抛掷在地上,那颅骨的眼窝处,仿佛还能够看见小鹿泣血哀鸣的眼神。

    荔禾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待要爬起快速离开时候,被一只草丛中伸出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脚腕。荔禾再次摔倒,没多久便感觉自己的身体离了地,被人打横抗在肩头,就要往什么地方去了。

    听那人低头自语道:“刚吩咐我找个姑娘,这便遇到了。还不错,算那小恶坯子运气。”荔禾尖利的呼叫声在竹林间响彻,然而除了沙沙作响的林间风,再没有生灵回应。

    荔禾被重重地仍在了竹林深处一家院落的内室。此时灯火昏暗,似有人在不远处歇息。荔禾不敢出声,然而没多久那人还是醒了。端了烛台来看她,荔禾亦看到来人烛光下一张英俊的少年面庞。

    她伏在地上,摸到了他的脚边,亦摸到了他挂在腰间的蓝田玉佩,质地上乘的玉佩透着微弱的光亮,不知怎么就让她有了一丝勇气。

    “哥哥救我。”荔禾小声道。然而那少年端详她片刻,便俯身吻在她唇上。

    她的呜咽声破碎,不足一瞬间的惊骇转眼就被深深的恐惧替代,哪怕懵懂如她,此刻亦是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荔禾用尽浑身力气想要将伏在她身上的少年推开,外衣尽碎,再往下便是少女一生的密语。荔禾用尽力气咬破了他的唇,他嘴角带血,不得不放开了她。

    那人似乎有所冷静,接着便不受控制般的叫喊起来:“为什么你们都拒绝我,为什么我要的一切都得不到!”他打翻了桌上的酒盏,加上原来的叫喊声,立时便有四五个人过来,将他团团围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少年抬了抬手,指指荔禾便恢复了轻快的语气道:“把她绑起来。”众人领命,便在屋内四下寻找绳索,然而半晌竟没有找到,惹得他们的小主人暴怒不已。

    便听他吩咐道:“不找了,你们替我按住她。”

    众人一惊,却没有丝毫忤逆。荔禾的四肢就这样被按着固定在桌子上。

    桌子冷硬,咯得她生疼,两处肩膀上是两个男人的大手,紧紧地捏着她肩胛,似要把那指甲都深深嵌进少女的身体。

    然而这些终是没什么,因为没多久,那少年便再次俯身上来。荔禾这次瞧清楚了他的面庞,仍是英俊的少年人模样,然而这面皮下则是一只要将她撕碎的豺狼。他动手脱去了荔禾已经撕裂的外衫,露出女孩的身体。

    仿佛初春刚刚从壳中孵化出的两只麻雀,有着小小的圆圆脑袋和粉红色的喙。这麻雀小到还不堪一握,他却将唇放了上去。

    荔禾已经无法挣扎也无力挣扎。

    少年散落的发辫落在她前胸,落在她脸颊,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她还是清晰地看到周遭攥着她手臂的陌生男人们放肆的无声的笑。少年人的唇慢慢向下,待到将她全身衣物褪去,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光洁的胴体。圣洁美好如月光的女孩子,被他狠狠抛起,再以自身利刃贯穿。

    荔禾想到了刚刚在竹林看到的被架于篝火之上的小鹿,似乎也是这样的姿势。人为刀俎,而她只是一团没有知觉的肉身,置于砧板,我为鱼肉。

    身体上的痛轻飘飘的,仿佛为了消解这巨大的痛苦,荔禾的灵魂从身体的苦难中逃逸出来,立在众人上方观察着一切。待到人们渐渐走了,这魂灵也不愿意回归。荔禾小心地穿起了衣服,每一处关节痛硬得仿佛刚刚从身体中长出,她扔掉了破碎的上衣和带血的短裤,将残存的衣物认认真真地穿上,系好,一丝不苟。

    她踉跄着出了小屋,她想返回山上的尼姑庵中,她想自己应该听眷姨的话,在山上好好等她,是她的错。

    在半山腰中,荔禾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眷娘。她似是找寻了很久的样子,一见到荔禾出现在夜幕中,便冲过来紧紧抓住了她手臂。

    荔禾吃痛,咬着牙道:“姨妈轻点,我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眷娘赶紧放开她,在月光的映照下对着她的脸庞左看右看,除了一点点划痕,一点点泪痕,似是没有什么的,半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引着她回到了山上。

    然而并没有停留,眷娘收拾好行李便要带着荔禾下山。“我们不在这里了吗?”荔禾小声问道,声音弱不可闻,仿佛草木间的虫鸣。

    “佛祖无情,拜他何用。”眷娘答道。转身发觉荔禾将头靠在她手臂上,额头高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想起这孩子也不过是十岁的女娃,竟要承受这世间生老病死离别之苦。眷娘将荔禾背在自己背上,一步一踉跄地下了山。

    她听见荔禾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姨妈你背着我真好,荔禾愿跟着你,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千万千万别丢下我一人。”

    这之后的大半年的时间里,眷娘与荔禾二人便随着北上的逃难人群东奔西走。眷娘发现这孩子吃得少了,笑得也少了,从前是最爱吃最爱笑的,如今这个样子,倒让眷娘觉得是生病的缘故。

    然而荔禾却从来肯让郎中把脉,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荔禾望着自己衣裙上的血崩溃大哭起来,口中叫道:娘,我快要死了。眷娘才拍拍胸脯虚惊一场,原来是女孩子的月事来了。她安慰荔禾道:“这是正常的,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一步的,从今之后,你便是真正的女人了。”

    荔禾喃喃道:“从今以后才算是吗?那从前算什么?”眷娘见她问的没头没脑,便答道:“从前还是个孩子啊。”

    嘴角浮起苍白的笑,荔禾道:“可我是不会欺负小孩子的,怎么忍心呢?”

    听见荔禾这样问,眷娘不是没有察觉过异常。然而离开家乡的原因对于她而言,同样是难以宣之于口且惨痛异常的。或许她下意识想忘记从前,连带着那个停留在这段记忆中的荔禾也不愿再多想起。

    此后的很多年时间,当她闻得真相之后,当初忽视的细节便排山倒海般袭来。她长久地跪在地上,直到双腿没了知觉,她仍愤恨地想问问这天意,到底为何让荔禾经历这些。

    而此后的多年时间里,荔禾亦是于深夜无眠。困意如魔潜伏在她眼皮,她却偏要在长夜中久久地睁着眼。耻辱入骨是什么滋味呢?大抵便是当你刚刚察觉这世间的些微美好,便记起自己曾不堪地被人踩进烂泥坑里,鼻腔里还残留着腐烂的草叶,连看一眼落日余晖也是不配的。

    最后竟是玉娘将她拉了出来,玉娘也曾深陷泥沼,一下子便看懂了荔禾的悲苦。虽不知原委,但她懂得一个孩子努力活下去的心意,亦不敢低估孩童疗伤的勇气。荔禾虽死,舒五却活。

    此刻逃离长史府的舒五便要急切地看见玉娘。

    然而还未到家,便看见大量的人群已经奔出家门,涌到长街上。更有人拿起自家的铜质洗脸盆,敲敲打打起来。舒五好奇,拉住一人问道:“长者可知,城中这是发生了何事?”

    那老者眉开眼笑,皱纹亦舒展得像长了个长长的懒腰,他道:“姑娘还不知道呢,吐谷浑灭国了。王师即将凯旋,陆李二位将军的先锋部队,现已至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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