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舒五发现昨日不慎遗落在蔷薇花丛中的发簪被玉娘稳稳地放至床头,便知玉娘已知晓昨夜之事。然玉娘终是没有开口询问她。

    舒五用过早饭,便听见廊下有小厮来报:“丁将军请姑娘一聚。”舒五心中好奇,玉娘亦是好奇,从来为着隆重与矜持,邀约都需提前数日,更有甚者提前半月也是有的。素日里瞧着丁章将军是个为国为民的儒将风范,不似无礼之人,为何今日竟突然叫了舒五过去。

    舒五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便包裹好了琵琶。及至到了廊下,见那小厮并不移步,朝她拱手解释道:“将军特意吩咐,不用带了琵琶来。”这下舒五与玉娘二人更加好奇了,往日里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宴席,既然舒五不带琵琶,去将军府又是为了什么呢?

    舒五一路心情忐忑,及至到了将军府也不敢松懈。此行前来并不似上次有人引路,虽然舒五也熟悉,但总觉的怪怪的。舒五步履缓慢,刚将身子小心探到内院中,便看见昨日来传话的小兵,远远指着她道:“就是这个姐姐。”

    院内还有正在对练拳脚的士兵,一听这话便转过头来齐齐地望着她。那小兵用欢快地语气重新道:“就是这个姐姐,昨日拒绝了陆将军。陆将军才喝了一夜的闷酒,还将打呼的陈统领赶到了外面。”

    小兵说完,院中诸将均是唏嘘的声音,舒五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此时李舟已经快步走至她跟前,道:“陆崇让我来接你来着,但我有事耽误了,对不住。”舒五摆摆手,李舟便引着她进去。里面的院子便是上次见到将军夫人的地方,舒五立时觉得熟悉放松了稍许。

    陆崇正立在长廊下同丁章说着话,见到她过来远远便笑了,丁章瞧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也收起严肃的面孔,道:“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忙你的吧。”

    陆崇便快步走到她面前,道:“没跟你商量便邀请你来,是不是不太礼貌。”他似是想起昨天舒五同他说过的玉娘不同意的话,便指着远处的丁将军,道:“不过不是我请你的,是丁将军想要答谢你。”

    舒五奇道:“丁将军要答谢我什么?”

    此时丁章已走至两人跟前,看见陆崇的怂包样子,便道:“是这样的舒五姑娘,杜先生已经将前些时日凉州罢市的前后告诉了我,丁某在此感谢姑娘义举,才暂时止住了凉州百姓的损失。”

    “可是鱼督军还是开了匦检制。”舒五小声嘀咕道。

    “无需担心,即便没有罢市,这匦检迟早也要在凉州上演,鬼蜮伎俩罢了。”丁章又坦诚补充道:“由是也更显出姑娘义举的可贵之处。”

    丁章瞥见陆崇得意的神情,心中偷笑,便故意高声道:“今日既当面谢过姑娘,我的一块心病也算是解了,姑娘若有他事,我便不久留姑娘了。”

    陆崇听了忙慌乱地拉住欲转身离开的丁章,也顾不上僭越不僭越,对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丁章微笑道:“我已感谢过了。你若有事,就自己对人家姑娘说罢。”

    丁章离开,舒五的心中已明白过来大半。定是昨日遭到她的拒绝,陆崇怕自己再次失了面子,便借着丁将军邀请了自己过来,留守相邀,舒五是断然不敢拒绝的。

    想明白了他的心思,舒五更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正欲离开,便听见有小厮从大门处传话进来,道:“鱼督军请丁将军,并陆李二位将军。”

    丁章正色道:“今日丁府家宴,请恕在下推辞不受了。”那小厮继续道:“我家主人说了,他找将军乃是重要军务。”

    见如此说,丁章亦心下知晓无法拒绝,同陆李二人言语几句,三人便要出门去了。舒五赶紧趁此机会跟陆崇告了辞,便快步溜出门去了。

    三人行至督军府,远远便看见鱼朝恩在院中侍弄花草。他身穿便服,已老态龙钟如老妪,看见三个人过来,忙放下手中的物件,望了一眼丁章,便对起身后的陆李二人道:“两位将军委实是辛苦了,此番又立下这不世之功,咱家定然禀报朝廷好好犒赏两位将军。”

    陆崇抱拳施礼道:“多谢督军。捷报已经送至长安,详细战况不日便会写好送呈圣人。”

    “不急不急,”鱼朝恩笑着摆摆手道,“不过陆将军既然提到了战报,不知那战报中会如何描写此役?”

    “定会如实描写。”陆崇道。

    “错了,”鱼朝恩仍笑着,然而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看不见此刻更深的表情,道:“将军若是如实描写,只怕会伤了镇守凉州的将领及留守官员的心呐。”

    “须知打仗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又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并不是冲在前线的才叫打仗,留守后方保一方安定的人同样是英雄,那于高台稳坐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人更是英雄。”鱼朝恩道。

    “那是自然,末将定会奏明圣人,丁将军留守凉州,操的心不比亲去打仗的少,相信圣人定然能够秉公嘉奖。”陆崇道。

    鱼朝恩的脸色暗下来,如同天空中突如其来飘过的乌云,转而又笑了,对着丁章语重心长道:“这孩子不懂事啊,还要叫我这老者为难。难道咱家所说的只是丁将军一人吗,难道凉州取得的功劳就没有安西都护府的份吗?难道安西地区取得功劳就不是圣人的功劳吗?你这叫贪天之功。”

    陆崇心知他意图,便是想将鱼朝恩这三个字也写到送呈圣人的奏章中,突出他这督军的指挥有方,然而陆崇平生最厌恶便是这种首鼠两端的人,此时若他们打了败仗,只怕鱼朝恩会想尽办法将自己从军报中摘出来吧,故而陆崇仍想上前争辩几句,便见丁章已经伸出胳膊制止了他。

    “督军说的是。此役功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人和最为可贵。督军及百官的留守之功,陆崇定会上呈圣人。”丁章道,同时做出了告辞的姿势,便转身欲走。

    “将军且慢,咱家还有一事需与将军商量。”丁章等三人驻足,便听见鱼朝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圣人得到战报之后定然会派人来嘉奖众将领,此事自是无需多言,只是往来日久,咱家想众将士辛苦,不若咱们提前嘉奖一下,何如?”

    “督军想得周到。我代众将士先谢过督军了。”丁章道,三人便径直离开了督军府。

    “他后一句是何意?我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陆崇道。丁章不语,停下看着二人,见陆崇这样问,便转头问李舟道:“航英何解?”

    “我也不信。只是自归来后,听说最多的便是此人想尽办法获得凉州的全部军政大权。若是顺着这个思路,他一代百官争功,二代圣人犒赏,若此二者俱成,只怕到时凉州的军心也要被他收买完了。”

    陆崇明了,接着道:“且他这两招,我们都还没办法拒绝。若拒绝百官功劳,则失了上面的人心,若拒绝犒赏将士,则失了下面的人心。”陆崇已然气愤,道:“犒赏将士是自然的,只是这钱从他那里出,我只觉反胃。”

    丁章拍拍他的肩膀,道:“自古打仗就不唯独在战场上,官场亦是战场。或许你们日后的敌人,便是平日里笑脸相迎之人了。”他的声音无奈且苍老,令二人听了无不感慨万千。李舟虽然较陆崇平静一点,此时也忍不住道:“可恨鱼朝恩,深宫技俩。”

    丁章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出声。陆崇问道:“他与吐谷浑王被杀可有关联?”丁章思索片刻,沉吟道:“应是没有的。依我之见,他并没有做此事的动机和能力。”

    鱼朝恩的嘉奖很快就下来了。

    丁章及陆崇李舟几人看着这写的满满当当的嘉奖令,忍不住道:“督军府果然有钱啊。”

    此时陆崇与李舟也已经想明白,这嘉奖虽然是鱼朝恩以督军的名义发下来的,但到底还是落在了普罗将士的身上,他们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为的不也是为了吃饱穿暖,惠及家人吗?现如今督军与朝廷的两份嘉奖,不要白不要。

    且当日丁章的一句话,亦使得他二人心安。丁章道:“我相信我们的士兵,不会轻易被银钱所收买。”

    然而当陆崇他们随着丁章检阅完全部的营地之后,不免觉得这话有点太过于乐观了。

    凉州的军士分为十二营,除去管理兵马粮草的一营,支援运输的二营,协调军务的三营外,还有三营负责协助凉州城的戍卫,此时已经交与左右千牛卫大将军统领,实际的管辖人则是现如今鱼朝恩最得力的爪牙段朗之,剩余的则是打仗的主力军,分别起了不同的名字。

    陆崇领二营士兵,李舟领一营士兵,二人配合,大军称“弘毅”,乃圣人赐名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之意,剩余一营名“世宣”,归陈敬林统领管辖,一营名“永兴”,归蒋易成统领管辖,一营名“中武”归步蛮军统领管辖。此五人中,除陆崇为从三品云麾将军外,其余皆为正四品忠武将军。

    陆李二人的兵士自不必说,跟着他们出生入死,此次更是荡平吐谷浑的主力,陈统领的世宣军在唐吐边境沿线,严防死守偷袭大后方的小股吐谷浑散兵,跟陆崇他们打了多次配合,与二人更是胜似兄弟。步统领因着从前的耿直脾气,在仆固节度使未被朝廷宣召回朝的时候便被贬,一直没能上战场,然而正因着步统领的脾气,虽然未上战场,但段朗之的账却是一点没买。而最让陆崇担心的则是永兴军。

    永兴军此次为守备军,未能跟着大军上战场,然而谁也没曾想到陆崇他们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消灭吐谷浑,彻底亡了这个在草原上驰骋近百年,却一直夹在吐蕃和朝廷中间的国家。因此当陆崇他们与蒋易成见面的时候便真切感受到了这种不忿,他口口声声称督军,陆崇便心下明了,不由得跟丁章对望一眼,丁章不甚在意。

    大军齐聚,先一步到来的却不是此次嘉奖的主角,而是段朗之。兵营中除了三营归他直接管辖之外,其余的军士瞧着他只觉眼熟,而陆李二人则是连见过他的都没有。

    陆崇看着他,心中亦生出莫名的厌恶。

    段朗之信步走至台上,高声道:“督军年迈,只能缓缓而来,朗之先行一步看望诸将士。”

    “此次灭吐之战,弘毅军居功至伟,朝廷的嘉奖跑不了,督军亦备了厚礼。除去每个人都能领到的粮草钱两之外,凡是战场立过功的,只要家中还有亲人,不管是凉州还是外地,督军均开恩派转专人将各位的功绩与奖赏传至乡里,光耀门楣。”

    此话一出,下面的士兵便议论纷纷。从前的嘉奖便是发到自己手里,若有盈余也是到了回乡的时候自己带回去,此次若是不仅能够拿到自己那份,还有人将钱财送到家里,那真是莫大的殊荣了。

    便有人高声回应道:“我家是岭南的,也可送吗?”

    段朗之大声笑道:“呦,那可远了。只是不知这位岭南的小哥,可还吃惯凉州的面食吗?”

    “炙羊肉不错。”小将答道。

    众人哄堂大笑,段朗之便趁机道:“只要是我大唐国土的,督军均可派人送达。”

    又见他正色道:“除去弘毅军之外,留守凉州的永兴军与中武军亦是功不可没。吐谷浑有流民作乱的,均是永兴诸将士出兵镇压,才保得我凉州后方稳固,故督军亦有嘉奖赐予永兴及中武各将士。”

    底下欢呼声鹊起,连步蛮军都没想到自己什么事情没做,也能得到督军的赏赐,不过他素来瞧不上宦官督战的,故而也不多把这话放在心上,既然是奖赏自己底下士兵的,那大家欣然接受不就成了。

    段朗之又朝着永兴将士的方向拜了拜,笑道:“督军感念蒋将军辛苦,已经为将军请封,圣旨会随着第二道嘉奖令一起回到凉州,届时蒋将军便是在下的上司了。”蒋易成本就有意转投,此时见他当众给了自己这么大的场面,更是喜笑颜开。

    段朗之还在讲话,此刻的丁章与陆李二人则是百感交集。李舟忍不住对陆崇道:“他振振有词,还是那个传言中的落拓公子吗?”陆崇牵起嘴角勉强笑了笑,没有应答。

    此时段朗之的宣讲已经完毕,下面众将士不管是打仗的还是没有打仗的,均受到了封赏,气氛更是十分活跃。就在此时,鱼朝恩拄着竹杖颤巍巍地被人扶到了台上,李舟忍不住笑道:“前日见他的时候他还浇花呢,今日就老迈得走不动路了,这二人,怎么不去演傀儡戏呢?”

    鱼朝恩上台,便接连咳嗽了两声,缓缓道:“老朽伺候皇家已经近五十年了。十岁入宫,光是洒扫的活,就做了近十年。后来跟着玄宗皇上看过这天底下的辉煌,也跟着肃宗皇上看过咱这大唐最衰败的样子,而今便是诸位将士让老朽在行将入土之年,看到了大唐中兴的希望。”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手绢抹泪。

    台下众士兵从前没有听说他行事的人倒还罢了,便是听说过他在民众中引起诸多抱怨的士兵,见如今这副情景,也不免觉得眼前的这位不过是大唐王朝的老仆,而民众对他未免苛待了。

    “老朽是经历过安史之乱的人,彼时大唐是何等的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料想众将士众也有经历过的,即便没有,你们的父母也必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如今看到你们这么争气,纵是深埋黄泉,也应含笑了。”

    “故而尔等建立这盖世功勋,亦要明白这荣耀是来自谁,归于谁,老朽作为天家使者,便再次替圣人深谢大家了。”鱼朝恩说着,便要颤颤巍巍地跪下向众将士行大礼,然而不必等他真的跪下,便有蒋将军快步上前搀扶住了他。

    不过还是有不买账的,受不得这套的步蛮军便高声道:“督军既要拜谢,又奖赏了我们,只是在下不明,这奖赏是否出自凉州百姓呢?自己做饭自己吃的主意倒是不错。”

    不等鱼朝恩回答,段朗之便高声回应道:“古语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今日不光是凉州,便是全国的富庶城镇如长安洛阳范阳者,亦会抽调赋税来补给凉州,将军又何必说这些话伤督军的心?”

    步蛮军本就口无遮拦,他问出心中疑惑无妨,便是台下刚刚受到督军恩泽的士兵也觉得这步统领属实是太鲁莽了。

    丁章及陆李二人看着这台上的情形,最后亦随着大家一些谢过督军并遥敬圣人隆恩,待到大家散了,陆崇才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道:“这是有备而来,凉州的军心会被这样就收买走了吗?”

    丁章仍是笑笑不语,李舟则指着远处相谈甚欢的段朗之与蒋易成道:“别的不知道,但蒋将军只怕从此唯命是从了。十二营士兵,如今已有八营在手,这计谋真是妙。”又打趣般地对陆崇笑道:“陆将军,你会被收买吗?”

    陆崇哼了一声表示嗤之以鼻,没有理会李舟的调侃。丁章的声音远远自大帐深处传来:“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日起休沐,都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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