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顾不上许多,披着还未完全梳理好的花白头发便闯进了丁章的帐中,狠狠道:“出城迎战!”

    丁章没有理会他,鱼朝恩将手中的诏书砸向他的桌案,用犀利的嗓音尖声吼道:“咱家代行圣人旨意,出城迎战!”

    丁章看了眼案上的诏书,并不是圣旨,而是安西都护府传来的命令,此刻安西都护府坐镇整个西域,有着代行天子诏命的大权。然而丁章把诏书工工整整地摆好铺在案上,道:“不可出城。”

    “我曾向鱼内监解释过多次,此次吐蕃用兵试探为主,不太可能在天时地利都不尽如他意之时对我朝强行用兵,内监可将我的话悉数上报至都护府及圣人耳中。”丁章无力地解释道。

    虽然如此,李舟与闵翔却听从丁章的指令日日加固城防,守城的战车及军械更是严阵以待以防万一。城中的百姓已经被士兵转移到相对稳妥的地方,但若是城破,长驱直下便不会再有任何安全之地了。

    吐蕃都护达路每日在城下叫嚣,辱骂丁章。丁章亦岿然不动安如泰山。

    “将军,不若我们出兵先打退他们再说。”李舟道。

    丁章望了一眼闵翔,后者作为常居平戎之人,马上便明白了丁章的意图,道:“如果我们出城,这样的气候和地形之下,说不定还没等我们摸清楚对方大军的真实情况,他们便已将我们看透了。”

    “城中驻军五千,加上此行带来的两万军士,即使以一搏一也不及达路现有的人数,加之我方还有百姓。”丁章道。

    望着案上的第二封出兵诏书,他道:“两军对峙,不止看实力,还要看定力。”

    达路每日在城下叫嚣,丁章便站立在城楼之上与他遥遥相望,目光如炬让人看不清虚实。达路在城下一日,丁章的桌案上便多一张出兵的诏书。

    后来他索性将桌案放在大帐外面,进出都看不见的地方。鱼朝恩若再来传旨,便有亲兵将他带到桌案前,指指案上已有的旨意,道:“放这吧。”

    达路有时候会站在城下与他遥遥对话。

    达路道:“丁将军,不若你来我们吐蕃吧,将军英勇,赞普定会分封给将军许多的土地和牛羊,到时候连出行的轿辇都是镀金的,不比你在唐廷供职的强?”

    “多谢都护好意。丁章吃惯了面食,只怕难以接受吐蕃的牛乳。”丁章道。

    达路便哈哈大笑,道:“将军难以接受,我却听说大唐的达官显贵却很是喜欢我吐蕃的供奉,更听说连那大内的宦官都将养的面白无须,体肥膘壮的。”

    鱼朝恩本一直在他们身后,高原的气候仍是让他不适应,然而听到这话,却仍是梗着脖子向达路喊道:“蛮野刁民,如何与我□□相教!”

    虽然唐朝自玄宗时期便有宦官驻军的传统,然而身为吐蕃降临的达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此刻冷不防听见鱼朝恩尖锐的嗓音,加上他枯瘦如柴的年迈身躯,与他所描绘的“面白无须,体肥膘壮”之言刚好相反,便顾不上许多,对着平戎城楼上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便有后面的吐蕃士兵跟着笑起来。虽然当日仍是对峙无果,然而情形看似好了一点。

    次日清晨,丁章还没有登上城楼,便有士兵来通传,道:“达路将数百具牛羊的尸体扔在了平戎城门的前方。”

    丁章等诸人去看时,发现只是老弱的牛羊,然而它们竟毫无例外地被人去了势。鱼朝恩奔过来一看之下便面如死灰,朝着丁章叫嚣道:“出兵!”

    丁章在李舟的搀扶之下略显蹒跚地回到营中,站在放置旨意的桌案前,看着已厚如小山的卷轴,目光颤抖问李舟:“多少了?”

    “禀将军,已...十八封旨意了。”李舟小心道,“我们或可出兵一试。”

    “不可!”丁章扶了他的手,便仍如往日一样登上城楼。

    又过了三五日的工夫,丁章仍面色如生铁一般地从城楼退至营中,便见到世宣营陈统领跪在石阶之上,丁章冷冷道:“延误了多少日?”

    陈敬林道:“十日。”

    “去领五十军棍。”又转身对李舟及闵翔道:“出城迎战!”

    然而他刚一说完,便吐出鲜血倒在了地上。李舟上前扶住他,发觉那吐出的鲜血之中还有点点白色之物,原来是他连日来坚持不肯出战,不知不觉间竟真的咬断数颗牙齿。李舟看得心中愤慨激昂,带领闵翔与援军寅夜杀入达路大军中。

    达路措手不及,连连溃逃至原来的驻军之处。绕过平戎城的中武军与永兴军亦在祁连山南麓发现了小股吐蕃士兵,看来吐蕃虽有援军,但仍是虚张声势。

    李舟遵照丁章的吩咐,将陈敬林带来的牛羊粮草物资送给达路,并率领三路大军逼着达路一路退守至陇山以西,绝了吐蕃一年以内再次侵扰边境的可能。

    李舟与闵翔追击达路军队未归,平戎城中的众位守军及将领却在鱼朝恩的旨意下决定班师回凉州了。

    回去的路似乎格外的顺畅,早早便有人将凯旋的消息传至河源的大小角落,一行人经过伏俟城的时候,城中早已燃起了熊熊烽火,似是在欢迎大军的留驻。

    张寅虽是文官,此役驻守伏俟城仍是临危不乱。然而当他见到丁章的时候,却不免为后者的憔悴而忧心。丁章似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岁,出征前雄姿英发的将军转眼间就变成了垂垂暮年的老者。

    鱼朝恩不欲停留在伏俟城,这曾经让他感到羞辱无比的地方。不多日便催促着丁章回程。丁章叫来张寅,道:“此番还需麻烦你替我做一件事情。”

    凯旋的大军不出十余日,便行至了凉州的郊外。

    望着一如往昔的凉州城,丁章亦感到酣畅,然而他对自己的命运似有预感,当鱼朝恩的随从宣丁章接旨的时候,他只是无比留恋地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凉州城门,便转身跪倒在了圣旨之下。

    陆崇早早便收到了前线凯旋的消息,又见到丁章在战报中写道李舟与闵翔的大军会持续追击吐蕃军队到陇山以西,自己则会在河源盘旋数日,不必急于出城迎接,他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下来。

    此前他总是担心鱼朝恩随军会破坏部署,甚至会让平戎城失守,毕竟随上一封军报一起授予他的密函中,丁章曾提到,若前线烽火熄灭,领他一定固守凉州不可致城破。

    总算是胜利。陆崇在心中庆贺,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凉州城中便响起了振振喧天的鼓乐之声,舒五问道:“丁将军凯旋归来了吗?”

    陆崇想点头,然而军报从来都比大军早许多日进城,怎么今日这城中的庆祝来得如此之早。他正疑惑着,阿小果已经飞快地跑进来,对着他兴高采烈道:“鱼朝恩正在城楼上接受朝拜,大军回来了。”

    陆崇分开众人,几乎是飞奔地来到了此时熙熙攘攘的凉州城门处,鱼朝恩穿着朝廷御赐的官服,腰间仍系着他荣耀无比的紫金鱼袋,欣然接受着百姓的叩拜。陆崇道:“丁将军回来了吗?此刻在哪里?”

    鱼朝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请陆将军城外迎接吧。”

    城外有什么呢?

    此刻正值深秋,萧索的秋风吹起接天蔽日的青黄衰草,竟有了肃杀之感。在一片被风扬起阵阵沙尘的土地上,一具倒地多时的身躯直挺挺对着凉州的方向。颈上流出的鲜血已经深深渗透进地面,混着黄土竟似消失了一般。

    陆崇跪倒在丁章的尸身一侧,嘶吼着发泄心中的悲愤之情。良久,他将手按在佩剑上,脸色宛如死神便要杀回凉州城中。舒五已经随陆崇赶到城外,此情此景亦明白于心,她扑到陆崇的身边拦住他,盯着他血红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千万千万不要辜负丁将军的苦心!”

    李舟与张寅几乎同时回到城中。刚进入凉州城门,便看见了城中百姓几乎家家悬挂的白纸灯笼。

    街上少有行人,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身穿制服的兵士遵照鱼朝恩的命令在城中各处敲锣打鼓庆祝胜利。

    李舟问道:“怎么回事?”

    陆崇冷冷道:“鱼朝恩在城外带着自己的三百位亲信,下令斩杀了丁将军。”

    “用的乃是圣人留给他的第三道圣旨。”

    “其实他何须如此费劲带那么多亲兵,丁将军已经病入膏肓,且一道圣旨就足以要丁将军毫无怨言地引颈就戮,他这么做,乃是在侮辱将军。”陆崇狠狠道。

    “丁将军必是有所预感,他在写给陆崇地军报中提到大军会慢慢归来,不必急于出城迎接。实乃是为了不使陆崇与鱼朝恩起冲突,犯了忤逆的大罪。”舒五接着道,陆崇已悲愤而无法出声。

    李舟亦是同感,此刻望着圣人御赐的各种恩赏,手中利剑一挥便悉数打翻在地。张寅看着他俩,缓缓道:“也许将军的深意不止如此。”

    他颤抖着拿出丁章在伏俟城的时候风轻云淡交给他的两封信笺,叮嘱他务必要在同时见到陆崇和李舟的时候拿给二人。

    此刻接过丁章生前便留给他俩的遗言,陆崇与李舟二人俱是泪流满面。他们打开第一封,只有寥寥数字,上写道:“陆崇与航英,不可如当年之文灿与昆奴。”

    文灿是丁章将军的表字,陆崇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是平常敬重且以尊长视之,故而没有人敢称呼丁章的字。而我朝自古便有用奴字给孩子起小名的传统,只是如今这昆奴,倒令他不知道是谁了。

    李舟已经面色灰白,盯着书信缓缓道:“这昆奴,乃是圣人的名字。”

    几人震惊,回想起从前见到丁章谈论起圣人的表情时,总是觉得变化莫测,似是两人之间有着千言万语也无法跨越的万千沟壑,而丁章亦提到圣人对他领凉州兵权一事忌讳颇深,故而总是放低姿态一忍再忍。

    如今看到丁章的死前嘱托,陆李二人便也明白,如今的圣人与丁章将军年轻之时只怕同他二人一样,乃亲密无间的挚友。只是从前的昆奴当了皇帝之后,便开始忌惮起才华与武力均胜于自己的文灿,两人亦不能也无法跨越山川,跨越权力对人心的异化将真实心意示给对方,故而才会一人一直试探,而一人始终回避了。

    此刻陆崇与李舟看着彼此,回想着两人曾心照不宣描绘过的未来,竟真的仿佛隔着岁月的长河,凝视着年轻的文灿与昆奴。

    张寅慢慢地打开了丁章留下的第二封信,乃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向他二人苦心孤诣地分析了此次弹劾督军案失败的原因,一言以蔽之,乃:圣人苦朋党之争久矣。

    其实不只唐朝,历朝历代均有大臣之间的朋党之争,然而我朝却自神龙政变之后将朋党之争推向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大臣之间一旦开始结党营私,分为两党,那么无论其中一党做什么,是否造福或危害百姓都不重要,均会成为另一党派攻击的目标,大臣甚至皇子们都会被卷入这种毫无理性与意义的派系争夺之中,最终演变成对对方的无差别否定。

    当初的鱼朝恩本来已经陷入死境,就是凭借对朋党之争的利用与解释,让圣人相信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弹劾案中描述的那样恶贯满盈,而全是丁陆二人想将他一网打尽的疯狂之举。

    圣人本来就猜忌藩镇将领手握大权会给朝廷带来威胁,若藩镇将领还涉及到了朋党之争中,圣人没立时三刻反过来下旨杀掉丁章与陆崇,便是他们的幸运了。仅仅原谅甚至提拔一个身为宦官的鱼朝恩,简直是圣人的仁慈之举。

    几人看完丁章将军心力交瘁仍呕心沥血为他们留下的书信,那书信上的笔墨甚至有被水渍沾湿过的痕迹,只是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不由得沉默落下泪来。

    若不是丁章的书信,只怕未来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光中,他们这群挥斥方遒的年轻人仍会迷茫乃至葬送在这荒芜的边塞上。

    此刻陆崇与李舟二人,一人握着一支笔,在案头分别写下“藩镇”与“党争”这大唐王朝的两大蛀虫,暗暗在心底发下了誓言。

    是夜,舒五从丁章夫人处回来时,眼角仍带着泪水。丁章留下的书信中并未提到夫人,仅仅在信纸的最后画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丁章夫人格外冷静,似是对这一刻毫不意外。舒五道:“夫人节哀。夫人会留下来吗?”丁夫人只是笑了笑,道:“我如今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了,文灿故去,我们的女儿只怕也早已深埋长安的黄土之中了,他虽然从未告诉过我,然而我却梦见过了他与女儿一起的样子,阿朵小小的,仍是七八岁的模样。”

    舒五已经泪流满面,丁夫人反过来拍拍她的肩膀,道:“只是还有一事遗憾...”

    陆崇亦是沉默地听着,及至舒五提到丁夫人还有一事遗憾的时候,便赶紧问道是什么遗憾,舒五道:“丁夫人说她遗憾没有办法留在凉州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当初她与丁将军便没有得到圣人的指婚。”

    舒五说完已经扑到陆崇的怀里痛哭出声,陆崇眉头紧缩,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舒五问:“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丁将军为何会将我留在凉州,独自赴死了。他不止是为了保护我,而是早已看出我与航英的谋划,我欲助航英争得太子之位,来亲手创造出我们描绘过的大唐盛世。丁将军知我们,他在助我与李舟毫无负担地冲向这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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