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舟在凉州担任留后,自陆崇走后,他便诏告全城,舒五乃节度使陆崇的夫人,其他人不可随意揣测与议论。

    然而即便没有留守李舟将军的诏令,凉州的百姓亦都亲眼看见了舒五单薄的身影依着城墙缓缓萎顿在地的样子,每个人都在心中掂量起陆将军一家乃几至代人为了这太平盛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心中更是对舒五充满了敬意。

    张寅已经将伏俟城治理得很好,李舟便晋升闵翔做了伏俟城的留守,让张寅辅佐他治理凉州事宜。

    张寅与李舟本就要好,此次举家搬迁至凉州城,更是与舒五做了邻居。张寅之妻乃是河源郡人,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直爽的性子,不多久就跟舒五成为了朋友,舒五望着张寅刚刚出生的第二个孩子,欣喜得不知所以。

    本来李舟承诺待到陆崇归来之时,他才会回到长安。然而到了打仗的第四年,长安便传来了圣人病重的消息,李舟只好收拾行囊飞奔向长安。

    临行前,对舒五道:“此去一别,便不知今生还会不会相见了。”

    舒五亦鼻子发酸,李舟就笑笑道:“只是我要走,还得跟你要一个人。”

    “谁?”舒五疑惑道。

    “全家宝。”李舟道。

    李舟回归长安的第二个月,整个大唐王朝便全部流传着凉州地区骁勇善战的忠武将军,便是圣人曾经废黜的皇子李岩,现已更名为李舟之人了。

    长安城经历了明王李岱的叛乱之后,已经不知道这飘摇欲坠的大唐王朝该交到什么人的手里,瞧着现如今圣人几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心中尽是主少国疑的担忧。

    然而突然听闻曾经救长安城于水火之中的忠武将军李舟便是下一任大唐的主人,每个人都不由得松一口气继而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圣人因着仁慈的性格,纵然不经意之间酿成了不少祸事,然而为着感念他在帝王中稀缺的良善品格,仍是获得了德宗的谥号。

    而现如今的圣人李舟甫一继位,便启用了大批忠义耿介的有识之士,君臣联手,大唐复兴的曙光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然而当今圣人值得百姓称赞的还不只他的施政,民间更是流传着他与出身凉州官宦之家的嘉宝皇后恩爱伉俪的故事。嘉宝皇后宽容美丽,为圣人诞育皇子,更是为着年幼的皇太子的将来,不顾父母宠溺之心送到凉州节度使陆崇那里勤奋习武,磨练意志。

    当然,此是后话了。

    李舟站在萧瑟的秋风中,拜别舒五离开凉州的时候,曾专门去到前线。

    行军营帐中的陆崇看见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已然明白发生的事情。

    两个人谁都没有过多的言语,陆崇笑了笑,道岂曰无衣,便把曾经并肩作战过的袍泽兄弟都叫了来。张寅,闵翔,魏风,步蛮军,还有徐立。

    徐立的加入比较意外,他自弹劾督军之后因懊悔令天水阁陷入朝堂争斗太深的缘故,曾远远地离开过凉州一段时间。行至玉门关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前方战事吃紧,连陆崇将军都几欲受伤的情况,便毅然调转马头,奔向了唐蕃交战的第一线。

    陆崇仍不免担心地问他道:“如此,便更是深陷争斗,有违侠义了。”

    徐立道:“保家卫国,便是最大的侠义。”

    彼时步统领已经年老,渐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迹象,陆崇便遣徐立跟着步蛮军历练,这两个颟顸竟然一下子就看对了眼,跟随徐立投军的几千名游侠就这样被归入了中武营。

    酒酣胸胆尚开张,陆崇挥挥手道今晚没有纪律,几人喝到烂醉方才渐渐散去。刚才还喧喧嚷嚷灯火通明的大帐突然就安静下来,陆崇凝望着眼前散落一地的酒杯,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李舟亦沉默看着他,半晌道:“只怕你想说的,是后半句吧。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陆崇眼中带泪,道:“此去一别,你我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凉州,只怕今生再也不会有今日的时刻了。”

    看到李舟欲开口,陆崇已握住他的手制止了,轻轻笑道:“航英别想着让我去长安做官了,战事休止,我便只想留在凉州与阿荔好好生活了。”

    “我为你守护边境,你需将大唐带向盛世。”

    沉默良久,李舟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的吗?”

    陆崇思索片刻,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李舟已经泣不成声,此刻便是两个大男人,也顾不得许多几欲潸然泪下了,陆崇不忍看他如此,便道:“还有一事需要托付。”

    李舟忙抬头,道:“何事?”

    “你当了圣人之后,需赶快准了我与阿荔的婚事。我可不能再等了。”陆崇笑道,李舟亦笑了。

    此后拜别,书信遥寄,此生竟真的没能再度相见。

    陆崇得胜归来的时候,李舟已登基两年了。听到消息,便立刻昭告全国晋升陆崇为整个安西地区的大都督,统管全部西域事宜。

    朝臣中有人反对的,李舟顶住御史台弹劾的压力全部驳回了。

    然而还有一桩事情不是御史台管得着的,只能交给礼部去管。

    礼部尚书垂手立在朝堂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人要为陆将军指婚,只是陆将军身份贵重,所求之人是哪家名门贵女?”

    李舟笑笑,道:“不是名门。”

    礼部尚书唯唯诺诺,道:“不是名门,那陆将军可是续弦?”心中疑惑此前并未听说过陆崇将军有过婚配啊。

    李舟又笑着摇摇头,道:“乃是头婚。不过若说起来,那女子才是二婚。”

    礼部尚书闻言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要劝圣人三思,李舟已经淡淡的摆摆手,道:“你不用问了。只管照着朕与皇后大婚的典仪操办即可”

    说罢拂袖而去,徒留尚书一人愣在原地。

    陆崇与舒五的婚礼轰动整个凉州,然而看过的人没有不说两人般配的。李舟与嘉宝均无法列席,便派了羽林卫将军护送着自己的儿子李熙来到凉州参加伯父与伯母的婚礼。

    从前熟识之人,金慈,张寅等均带着自己的家眷出席。

    独两位主角茕茕孑立,没有稚子可牵。陆崇赶在舒五开口埋怨他之前,悄悄对她道:“羡慕吧?夫人误我啊。”

    大婚之后不久李熙便嚷嚷着回去,陆崇不耐烦道:“回去回去,马上送你回去。”然而李熙却没那么好运,十岁上便又被乃父驱使,下到凉州历练了。

    得胜归来的陆崇将军亦很快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凉州与长安的路途往返最快也需二十日,然而陆李二人相约通信,便顾不上路途的远近。

    战事已平,没那么多军务需要汇报,陆崇便在信中与李舟分享自己当阿耶的经历。

    舒五看到他写给李舟的心中只有寥寥数字,言道:“养孩子累,甚于打仗。” 舒无便哑然失笑,嘲讽他们将王朝与西域沟通的驿站当成是自己家的了,就这么几个字,还劳烦差役二十天一趟的跑来给你们送。

    二十天后陆崇收到李舟的回信,拆开一看发现这厮更是惜墨如金,只有短短四个字道:“没上朝累。”

    陆崇几乎能够想象出来李舟写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狡黠且得意的神情,不由得对着遥远的长安方向嗤之以鼻,仿佛仍是少年挚友的模样。

    两个人你来我往,这话题竟越来越跑偏。

    这样的通信持续了大概两年多的时间,一日到了约定的时间还迟迟不见李舟的信笺,陆崇便道:“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舒五道:“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事啊,你再安心等等。”

    这一等就又是两个月,然而信笺却不是差役送来的,而是李舟恭贺陆厘与陆微的生辰,送来了大量的金银钱帛,在一匹稍显老旧一眼望去不合时宜的单丝绮罗中发现了藏在其中的信笺。

    陆崇一读之下双手便有些颤抖,舒五接过来,发现李舟竟然生病了,虽然一时半刻没有什么大碍,然而皇帝的病情毕竟是整个帝国的最高机密,故而若两人通信不慎被人劫持看出端倪,恐怕连累整个王朝都有灾殃。

    通信至此断绝,陆崇数了数,虽然每二十天便有一次联络,然而两年下来,留在手中的也不过只有薄薄的十数张纸,不由得悲从中来。

    此后又是两年多的时间,陆崇才从各方的消息中得知,圣人最近圣体违和。

    陆崇在心中算了算,距离李舟初次告诉他生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五年,看来这逝去的五年时光并没有让李舟的病情好转,反而每况日下,这才不得不在朝中及民间透露出一些端倪,好止住各方的猜测。

    然而圣人李舟的病情竟渐渐地到了药石无缘的地步,登基刚满十年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人们不仅哀叹刚刚透露出一丝光亮的大唐难道又要驶入万古长如夜的黑暗之中了吗?

    是嘉宝皇太后一双仍年轻的手,在李舟身后为大唐拨开了重新笼罩的迷雾。

    彼时皇太子李熙已然登基,然而主少国疑,各地的力量蠢蠢欲动,虽有陆崇将军如同帝国的战神一般坐镇整个西北边陲,然而长安城中仍是有各路谣言四起。

    嘉宝皇太后顶着失去深爱丈夫的哀痛,垂帘听政,又秉着一颗拳拳爱子之心,在李熙十四岁上还朝于他。嘉宝皇太后甫一回归后宫便病倒了,人们纷纷猜测这是思念先帝的缘故。

    果然,备受尊崇的嘉宝皇太后在与先帝死去年龄相同的那一年,于兴庆宫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她与先帝均夭亡在了三十三岁的年纪之上。

    人们为了纪念这对贤明的帝后伉俪,将他们联手短暂执政的二十年称之为“弘嘉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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