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火锅,天还没黑,小院的人决定一起出门散散步。

    走出巷子的时候,许樟用胳膊碰了碰叶晚,说:“我们别跟他们一起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看日落特别好。”

    叶晚点点头,跟着许樟往镇口走,出了镇子,绕到之前停车的停车场后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

    叶晚站在山脚下不动,懒懒的,不想爬。

    许樟过来推她,“走啦走啦,这山不高,十分钟就爬上去了。”

    她不想扫兴,只好跟着他向上。可是没走几步,她就觉得虚,可能是酒喝多了,虽然没觉得晕,但终归有点体力不支。

    叶晚伸出手拽着许樟的衣角,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爬山这件事情上移开。她一边走,一边认真的看路边的野花,看路边的狗尾巴草,看天上飘着的大朵白云。

    这是她一贯的方法。

    每当她觉得累时,她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些美的事物中。

    山顶很小,与其说是山顶,不如说是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勘勘只够两人坐下。

    但此处视野却是极好的,人能从这看到对面山坡上的整个镇子。粉紫色的晚霞爬上了远处的天空,有山风吹来,凉丝丝的。

    醉意渐渐涌上来,叶晚坐在石头上发了会呆,许樟也不说话,静静的在旁边坐着。

    “一直没问,你受的什么伤?”叶晚打破了沉默。

    “肋骨骨折,刚解了固定的胸带,估摸着再过个个把月就彻底好了。”

    “是怎么伤的……这能说吗?”

    “能,九月份的时候,外军故意越过了边境线,在我们这边搭帐篷。连长带着几个人去交涉,但是遭到了他们的暴力攻击。他们是早有准备,埋伏了很多人,我就是被他们拿钢管打的。幸好增援部队来得快,把他们都赶回去了。”

    “还好他们没带枪,要不然真是不敢想。”

    “他们不敢用枪,除非他们想挑起战争,他们不敢。”

    “被打的时候你害怕吗……我是说,万一真的死在那里了怎么办?”

    “那时候哪顾得上怕呀,他们人多,战友们都受到了攻击,我一门心思想着要赶紧把他们赶走,钢管啊、石子啊砸在身上也没觉得疼。我们连长头部受了重伤,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绷带,还想往前面冲,这是他最后一点力气,后来马上就晕倒了。你说,在这种环境下,我怎么会害怕?”许樟讲到连长,有些激动,眼圈泛红。

    叶晚把手放到了许樟的背上,轻轻拍着安抚,“我们中国总是被中国人里最勇敢的人保护的很好,我很佩服你们。”

    “其实也没什么好佩服的,都是个人选择而已。有些人喜欢赚钱,因为赚钱能给他们带来快乐。有些人喜欢什么都不做,整天在大昭寺门口喝甜茶晒太阳,因为这也能给他们带来快乐。我喜欢当兵,是,保家卫国听起来确实很高尚,但究其本源,也不过是因为这种想象中的奉献能带给我快乐而已。所以都一样,最终都是为了自己。”许樟说。

    叶晚显然不赞同,道:“我觉得不是。有些人损人利己,有些人能在不给人添麻烦的前提下实现自洽,而有些人却恰恰因为付出才获得内心欢愉,还是有高下的。我很仰慕的一个人说,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他能活成什么样,而是为了他能让大多数人活成什么样。如果说他有这种想法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的话,未免有些太无情。”

    山风大了一些,沾了些凉意,许樟把手里的外套递给叶晚,让她披上。

    于是他的味道细细密密的包裹住了她。

    叶晚问:“能给我讲讲你们军营里的故事吗?”

    “好啊,但现在和平年代,像刚刚讲的边境冲突发生得并不频繁,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按部就班的升旗呀、巡逻呀什么的,其实很枯燥。”

    “没事啊,我好奇的就是你平常最普通的生活。”

    “那我给你讲讲我第一次巡逻的经历吧。”

    “好啊!”叶晚想要坐直一点认真听,但身体软绵绵的,只好把手肘靠在膝盖上,用手支撑着脑袋,侧过头看许樟。

    “我们边防连要负责六个界碑的巡逻任务,我第一次巡逻去的是54号界碑。我要先坐在车里开过一段爬山公路,那路险的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开到悬崖下去。”

    “比我们来樟木镇的那一段还要险吗?”

    “嗯,还要险,现在路修过了,倒是好一些,以前都是土路、烂泥路,更难开。不过路修是修过了,但还是顶不住这路滑啊。夏天雨下的多,青苔长得满地都是,冬天倒是不下雨了,但下雪啊,到处都是暗冰……”

    “难怪你现在开车那么稳,原来是在更难的地方练过。”

    “是啊,事情都有利弊,现在普通的险路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了。”

    “你们现在巡逻主要都是靠车吗?”

    “不是,车只能开一小段路,接下来只能徒步,因为接下来要巡逻的地方其实没有路,我们都是边走边开路的,有的时候还要借助吊索滑过去。我第一次巡逻的时候是在夏天,正赶上这里的雨季,森林里蚂蝗多,出发前班长特意提醒我要把鞋带、裤带扎紧,但挡不住蚂蝗实在太多,我巡逻完回去洗澡的时候,全身都是血,怎么止也止不住……”

    叶晚听完,沉默了很久,说:“你们真的不容易,太苦了。”

    许樟接过话茬,说:“苦是苦了点,但每天早上参加升旗仪式的时候,我听着国歌,看着我们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心里真的特骄傲,你想啊,我们身后的这片土地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和平繁荣,这种感觉是不是特带劲!“

    叶晚侧过头看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少年,良久,把头枕在了膝盖上,闷闷的说:”我很羡慕你们,但我做不到成为你们。”

    许樟愣了愣,然后拍拍叶晚,说:“没事,我可以带着你的那份心一起。”

    叶晚没有接话,她抬头看着远方,炙热的火烧云已经被黑夜侵蚀,夜色初上,喜马拉雅最深的这条沟里亮起了万家灯火,随山势蔓延,像是一条地上的银河。

    不知道为什么,叶晚忽然特别想外公,想外公带她走街串巷找卖糖人的阿姨,想外公带她去公园里的石桌上下象棋,想外公带她去山间田野画画。

    可是她没有外公了。

    她忽然觉得孤独,像是回到了外公刚去世的那几天,她想要拥抱世界,但世界却在她周身设了一层屏障,那屏障像雾一样包裹着她、隔绝着她。她走在街上,行人的说话声明明近在咫尺,叶晚却听不清,她觉得这声音是从长长的隧道里传来的。她想要看看路边的花,但花藏在了浓雾里。

    叶晚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她的头晕晕沉沉的,疼的厉害。

    她放纵了自己一回,不再用力支撑着,她闭上眼睛,向右一歪,头落在了许樟的肩膀上。

    反正她喝醉了不是吗,许樟不能对一个喝醉的人讲理。

    许樟没有推开她。

    叶晚的身体很烫,隔着衬衫和外套,许樟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头发毛茸茸的,风吹过的时候,直往许樟脖子上、脸上飘,很痒。

    许樟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烫发僵,他刻意把视线移开,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忽然想到了叶晚喝酒时说的那句话。

    “长夜漫漫,醉一些好。”

    从初一到高一,叶晚和许樟同窗四年,但叶晚真正注意到许樟,是在高一开学第一天。

    那天天很热。

    九月初,正是秋老虎出没的时候,炙热的太阳在天上明晃晃的挂着,知了叫的一声比一声响,叶晚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班长正在统计学生走读还是住校情况。

    班长是许樟,班主任直接定的。

    叶晚没想到在新的班级还能遇见初中同学。

    他拿着班级名单站在讲台上,挨个点名统计。

    “许强?”

    “住校。”

    “路萌萌?”

    “住校。”

    “叶晚?……你住得近,肯定走读。”许樟看向叶晚,表情很是笃定。

    “是……”叶晚回答。

    于是许樟继续点名。

    同桌的路萌萌戳了戳叶晚,凑过来说:“你跟班长认识呀,感觉你们很熟诶?”

    “我们是初中同学。”

    “哇,好羡慕你啊,在新班级还有班长关照,我是一个人从镇里考上来的,特别希望能遇到熟人……”路萌萌在旁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经历,叶晚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抬头看许樟。

    天很热,所有同学都露着疲态,懒懒散散的或靠或趴,连班主任老汤都倚着门框直打哈欠,但许樟却很精神。他一声一声的点名,声音干净利落,像是感受不到夏末的躁意。

    叶晚一直知道许樟长得好,却从没像现在这样仔细的看过他。

    窗外的樟树郁郁葱葱,树顶枝叶连天,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只剩一条狭长的细缝向外绵延,天空的尽头是一个湖,湖水波光粼粼的,像是在湖面铺了无数碎钻。

    蝉鸣依旧不歇,叶晚却忽然觉得清凉。

    开学第二天,班主任老汤根据身高排了位置,排完之后,他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似乎对哪里不是很满意。

    过了几分钟,他做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说:“每学期都是男生跟男生坐,女生跟女生坐,我都看腻了,这样,咱们今年变一下,有男生想跟女生坐,或者有女生想跟男生坐的,举个手,我满足你们一次。”

    话音刚落,底下就炸开了锅,大家互相挤眉弄眼,却始终没有人举手。

    “真没有吗?机会就这一次,错过可就没有了!”老汤不死心。

    但真没有人举手。

    “那就班长带个头,跟前面的女生换个位置吧。”老汤一锤定音。

    “哦~”班级里的起哄声此起彼伏,许樟就在这片起哄声中坐到了叶晚的身边。

    叶晚脑子嗡嗡,眼睛直直的盯着手里的课本,没好意思抬头。

    同桌的日子就这么充满戏剧性的开始了。

    叶晚后来问过自己无数次,到底是怎么喜欢上许樟的,但她始终说不清。

    只是因为在开学那天许樟明目张胆的替她回答走读这个问题吗?还是后来他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坐到了她的身边?

    叶晚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曾在无数个午休时间,趁着许樟睡觉,面朝着他趴着,偷偷看他,用手指在光影里一遍一遍的描绘他的眼角眉梢。

    她知道,她总是会一下子买好多个修正带放在桌角,因为许樟总是会忘了带。

    她知道,许樟的数学是最薄弱的学科,所以她很用功很用过的学数学,只是为了在他偶尔不会的时候可以教他……

    但这些都只是叶晚内心的独角戏,她从未对旁人透露过一丝自己对许樟的爱恋。

    因此即使她的心思再怎么百转千回,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珍藏,在任何第三方的眼里,甚至在他的眼里,叶晚和许樟,不过是两个认识的同学而已。

章节目录

樟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叶叶叶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叶叶子并收藏樟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