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的婚礼,在挺久之后才举办。

    在这期间他们自然遇到足够多的事了。

    这期间有着好多年。

    时间已经长得足够他们之间的融合,直到她与他彼此都足够的了解。

    他做完手术没多久她就辞了那份早教中心的工作。他几天之后才发觉,问了她,“也会有点舍不得吧?”

    她微微点了点头,“还真的有点,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工作。”

    他这时还只能躺着,神色中便自然有着份歉疚。

    他需要歉疚什么呢?

    她后来想,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旁人觉得她该做怎样的决定而做出的决定。而他这时与她之间应该还算是本能的生分着吧。

    好在他没有再问太多。

    他足够清醒的知道她的付出和牺牲,自然也不认为这些都是他理所当然该得到的,只不过感情不是买卖一般一丝一毫都得计算清楚。

    他多少就有些不够“自私”。

    她的决定很多人都觉得不够冷静。

    熟悉一点的同事试图拦下她的决定,劝她不可为感情抛弃事业,劝她不可以再错一回。

    她暗自忖度,她们的话只差说得再明白些,无非是在认为他与这些相比要更微末些,无非是在心里评判他不值得。

    值得?

    也是在买卖。

    长久以来,他又好似一直被这样选择着。

    他被忽视着。

    他被疏离着。

    他被孤立着。

    她隐约也记得他提过童年时聒噪也恼人的自己,他让大不了多少岁的兄长烦不胜烦,说起幼时的顽劣,他素日平淡的口气里也能不知不觉有了一种揶揄,想是也怀念着这些。

    她并不擅长想象那样的他。

    在幼时被忽视着的不起眼的他。

    那样急切的吵着让人看见的他。

    他何尝不是个蹦跳着似乎让人看到自己的小矮人。

    后来,他大概也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他变得平静又淡漠。

    他太清醒了。

    他不再试图让人注意到自己,不再试图等到别人关切的目光,也不再习惯有人将自己放在心里。

    他为这些会生出歉疚。

    他接受着一切,被捆绑的生活。

    与很多人的初见时的美好不同,他们初时几次都没法回忆出太多的美好。

    她后来记忆的他除了红着眼眶看向夕阳的神色那瞬间的惊艳,她看到的是被划破的校服和他紧绷的塞在口袋中的左臂,他提过的只言片语在她的回忆中有了具象。他微末的,那种无法言明的体面与尊严,那些他挣扎多年的不堪,那些他后来慢慢在她面前揭开的过去,都算不到美好。

    她就有了一种不甘,是替他所生出的不甘。

    于是有了她的义无反顾,似乎又使他成了一种被衡量的基准。

    是的,所有人都告诉她,他不值得她舍弃什么,他似乎也并没有优秀值得她的称赞。

    一个残疾人而已,在那些人的眼里是她可以挑选的最微末的选择了吧?

    她不擅长去分辩这些,自然不够擅长言辞的她也无从对此辩驳。

    她对他的感情要复杂得多,有不忍,有感恩,有因爱而生得的怜悯,也有因舒适而得来的惬意。对她来说自然就是最好。

    自然,这之中爱情便看起来没那么深厚。

    他的情绪从来都不浓烈,即使那样会使她更加的刻骨铭心一些。

    他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天,恢复尤其漫长也缓慢。

    她记得他提过的皮肤基础不好,记得那折磨了他很多年的几乎无休止的疼痛。

    他自此也没再提过,而是有时会说以后想去看山,有时又想去哪里看水。这是他必然会想的,实则已经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去得最多的或许是康复中心和医院。

    他在半个月后才勉强能下床,走不了太快,也走不了太远,在她护送下慢慢走去了洗手间刷牙洗了脸,刮了又冒出来发着青的胡渣子,头发自然也长了不少,他打湿抓了抓,走到了窗边驻足,阳光下他的眼中蓄满了浓郁的笑意,“今天太阳真好。”

    “嗯,最近天气都不错。”

    “过几天下去走走。”

    “好。”她没阻拦他,哪怕看上去套着病号服的他比之前要消瘦得多,消瘦得即使左边的裤腿已经全塞进了腰间还是感觉空瘪,她这才意识到他坐起来时必然更为不适。

    他没法去选择的生活,在这时由于一些细微的事让她没来由的情绪低落了些许。

    敏锐如他,自然能看到。

    这种漫长的恢复期,这种大多数情况下只能眼见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变得更加不便的被动选择。他经历过很多次,对于她却是全然陌生的。

    他便没有劝慰什么,只将拐靠在了窗边,转身轻轻跳近了半步,迎面将她搂在了怀里,一上一下慢慢地拍了拍,“都好了。”

    他慢慢地拍,也不说其他话了,明明每天见面的两人像是就别重逢一般依偎在一起。她贪婪的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这么多天里他卧床时看着她那种复杂的眼神似乎缠绕着把她心都给揉化了。

    他拍了不知道多久,后来才伸手捏了她的耳垂,“得下次。站不住了。”

    他当真站不住了,刚拆线的刀口由于久站而在突突跳着,小腿肚子也绷到了很紧。

    她立刻推来了轮椅,他小心的落了座,仰头看着她笑,“我现在知道人家为什么说小别胜新婚了。”

    她笑了出来。

    “我也想你。”他道。

    是天天时时的相见,却似乎是隔山隔海。

    他的恢复依然缓慢,渐渐能多坐一会儿了,渐渐能多走一段了。

    他在这期间把拐用得更加趁手,那副惯用的拐显得更加旧了,之前还不算太旧的轮椅也旧了。

    时间好像在给一切赋予记忆。

    他早就出了院,出院前颇为迷信的找地方烧了一些院内用品,口中念念有词重复着,“晦气不再来。”

    她嘲笑他,他反驳着这是规矩。

    他并不信这些,当然那些不顺心也不可能因为一点火就不复存在。

    他不久就恢复了工作,有时也会短暂的出差,他会摸到她放在行李包侧边口袋的止疼药和消炎药,她知道他偶尔会需要。

    他恢复得不够理想,脆弱皮肤和骨骼的条件限制了他长期使用假肢的可能,双拐便使他的残缺更加醒目。即使已经在意料之中,依然让她难以释怀。

    他从来对这些坦然。

    一切就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他与妈妈见面的那一天,她从那个打扮得体面的人的脸上看到了惊讶和逃避,几人平淡的吃了饭,闲聊时那人轻飘飘说了句,“怎么好好的不戴了?有空去装起来,家里也不是没钱。”

    “好。”他随口应着。

    她却像点燃了,“没有好好的。他做手术躺了两个月,身体条件不允许了。钱不是万能的。”

    他拉近了她,“不用解释。”

    那人神色变了变,不多时又问,“怎么还要手术?”

    没人再回答了,他平静地看着笑了,“不重要。”

    他从来没重要过,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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