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祁昭每日在小石头的叽叽咕咕中醒,又在小石头的叽叽咕咕中睡去。真如李霁所说,小石头真是非常健谈。这几日,祁昭不仅知道了他们营里谁打呼最厉害,谁饭量最大,谁在战场上最爱加入冲锋队伍,还知道了他家祖宗三代的名姓功绩,以及他们的李将军不近女色,曾在临安时被一女子逼迫得不敢出门的故事。当然,说到这的时候,小石头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说给李将军听。否则,是要罚去喂半月马的。

    祁昭听了也只是笑笑,然后骗他去看看李将军回来了没有,借此机会安静一会儿。

    这一日傍晚,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帐内,祁昭也不多怪,只问:“什么事如此慌张?”

    “来了,来了……”小石头一边喘气一边说着。

    “什么来了?”

    “临安的人来了,来了好几辆马车,跟着好几十人。”

    祁昭算了算时间,距与大将军相见已半月有余。莫非是元帝派来接自己回南景的?想着,站起来边向外走去边对小石头说:“带我去瞧瞧。”

    小石头一路带祁昭往主帐方向走去,一路问:“祁大哥,你到底是啥人?将军这么天天给你好吃好喝的供着,这临安也有几年不曾来人了,怎现在突然来这么大官,说是来巡查夷族各部,我看是另有所图。”说完,还自信地点点头。

    祁昭实际比小石头小两岁,但块头看起来实在像个弟弟,便也不曾纠正他的叫法。对于他的问题,祁昭也无法回答,她现在除了叫祁昭外,还是谁?

    走至主帐外围,因为卫兵把守,祁昭不曾走近,在外面看到临安一行官员在王校尉的带领下走入大将军的营帐。

    祁昭本欲转身回去,但想着回去也是无事,便独自走开去散散心。

    走至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祁昭席地坐着。随手折起一只草秆在手里胡乱纠缠,她看着茫茫的原野,眼中尽是迷惘。

    “小石头以为把你弄丢了?”背后传来声音。

    祁昭转头,夕阳打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看着来人。这人慢慢走近,随之也在祁昭的旁边坐下。

    “我能丢哪去,现在这里才是我最安全的地方吧。”祁昭回答李霁。

    “临安于你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里也是你的家。”李霁看着祁昭说道。

    祁昭一时语塞,那里真是自己的家吗?一个从小便萦绕在耳边但却不曾去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

    祁昭想起阿母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甘伯。她突然问道:“李将军,你可认识甘召伯,他是之前随阿母入苍氏的译官。”

    李霁摇摇头:“不曾听说。你打听他可是有什么事?”

    祁昭想了想甘伯临终前的嘱托说道:“我只是问问,他也是南景人,我以为大家是知道他的。”

    李霁又说道:“你这次回南景,定当事事小心,王城之中千人千面,不可轻信于人。”

    “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祁昭问道。

    “夷族各部目前还不稳定,虽有李大将军驻守不成问题,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仍需练兵强马。”

    祁昭看着眼前凌厉少年道:“李将军英勇无双,可上青天揽明月,不当困于这一隅之地。”

    听完祁昭的话,李霁蓦的笑了起来。

    祁昭不明所以。

    李霁说道:“方寸之地亦有世间万象,这一生我要是能把这一隅之地守好,也算圆满了。”

    又看向祁昭,笑意盈盈问道:“你怎知我就英勇无双?”

    祁昭顿时慌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道:“我听小石头说的,你不是说他在找我吗?我先回去了。”说完,装作若无其事快步走了。

    回到帐内,见小石头不在,祁昭随便拿起一本书准备继续看,这是李霁怕她无聊谴人送来的,可随便翻了翻也就放下了。

    第二日一早,祁昭刚吃完饭,就见王校尉来请。祁昭跟着去了。进入帐内,就见李大将军忙道:“阿昭,这是朝廷派来的大鸿胪吴大人,此次来就由他带你回去。”

    祁昭看向吴大人揖道:“见过吴大人。”吴大人见着眼前这人,摸了摸胡子,狐疑地咦了一声。随即又恍然笑笑。

    大将军也说道:“此次劳烦吴大人,路上还请多多关照。”

    听到大将军如此说,吴大人赶忙鞠躬回道:“大将军哪里的话,我这次来是奉皇命,既在其位,必尽诚竭节。大将军请放心,我一定将这位……公子,完好地带回皇上面前。”

    又起身对祁昭说道:“祁公子,你今日就与好友好好告个别,明日我们卯时动身。”

    祁昭点了点头,拜别了大将军后便回去了。

    回到营帐后的祁昭愣愣地坐在床边,她没有什么行李可收,也无亲人告别,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心中又升起一些不舍。

    “嘿,祁大哥,在想什么呢?”小石头进来伸出手在祁昭面前晃了晃,祁昭看着小石头,想到这段时日一直都是小石头陪着自己,才不至于日日无聊。便告诉小石头:“我明日便要走了。”

    小石头愣了一下,立马又道:“恭喜恭喜,以祁大哥的风姿,回临安后定能平步青云。到时,等我凯旋,可别忘了我啊。”

    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等我一下。”便一阵风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见他抱着一个包裹而来,然后讪讪笑道:“祁大哥可否帮我一个忙?”

    祁昭看着他的样子,道:“说吧,什么忙,能帮我一定会帮。”

    “祁大哥可否帮我写封信,顺道把这东西连同信带给我那老娘。”说着,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可我不认得令堂,如何带得到?”

    “这你放心,我将地址说你,等你得空了劳烦你帮我跑一趟就成,我娘很好找,你到村子里一打听,大家都知道她。”小石头忙忙解释。

    祁昭看着小石头,点头道:“好。”

    小石头找来纸笔,祁昭替小石头写了一封信。小石头连同那封信塞到包裹里,交给了祁昭。然后说道:“这里是我上次路过离县买的料子,我见那料子新奇好看,便想着给我那老娘买去做几件衣裳。她呀,一生劳碌命,我爹跟人跑了,她就一人生下我将我带大。从小见不得有人欺负我,要是有人骂了我,打了我,她拎起菜刀就要去砍人。后来见我不成器,怕她死后我被人欺,就托人将我送到这军营来历练历练。可是她这儿子没本事,来到军营还是上不了战场,只得在人屁股后面追。时不时营里得老大哥分我几颗人头,才让我得点赏钱给她寄回去。”

    祁昭听他说完,想到天下父母心皆是一样。又宽了宽小石头心道:“我一定将东西送到你母亲手里,告诉他呀,他儿子在军营里可不得了,大家都离不开他呢。”

    小石头见祁昭这样说,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说:“多谢祁大哥,等我以后回临安请你吃饭,我老娘烧的菜那可是全村人都认可的。还有,你先办你自己的事,这东西你在七月初七前送到就行了,那天是她生辰。”

    祁昭郑重地点了点头,小石头便致了谢出去了。

    待小石头走后,祁昭想着要不要去找李霁道个别,这段时间两人虽接触不多,但祁昭知道,他帮了自己很多。

    祁昭刚走出帐外,迎面就碰到莺时,不等祁昭问,他便走上前说道:“公子留步,这是我家将军托我带给你的东西,他说此去路远,望公子多加珍重。”

    祁昭接过,问道:“李将军人呢?”

    时莺答道:“将军出去巡查去了,明日回来已是晚上,来不及道别。”

    祁昭点点头,走回了营帐,打开东西来看,见是一件狐毛斗篷。斗篷上放着一把匕首,那是之前被收走的,这匕首她十岁生辰时阿父赠与她的,她一直想要找回来。祁昭拿起匕首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然后收了起来。那件斗篷想是十分珍贵,便也好好收了起来。

    翌日天还未明,祁昭便踏上了去往临安的征程。她望着天边泛起的丝丝红霞,回头看了看这片土地,不知何时能再次踏入。

    她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骑上马,簪上那只檀木簪一路远去。

    行出离关时,祁昭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她看见远处一土坡上模模糊糊站着一人一马,在清晨的风中,那人一动不动,终是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中……

    祁昭自离关一路南行,终在六月初抵达临安。这一路来,自芳菲将尽到此刻的绿树阴浓,祁昭都将这些一一看入眼中。

    这一日,祁昭在吴大人的带领下行至都城中的朱雀街。祁昭正感叹街市繁华,物阜人丰,忽地马车停了下来,她放下纱帘,正坐马车内等待动静。听得外面传来阵阵马蹄之声行至车外安静下来,随即听见吴大人寒暄道:“阮侍郎安,一月不见,侍郎倒是更加光映照人了。”

    又听得那人浅笑道:“吴大人折煞我也,此行一路辛苦,大人回禀了公事,可得来找我浅饮几杯,与我说说这一路见闻。”

    吴大人又道:“那是自然,大人想听什么那自是有。”

    那侍郎又回:“公事要紧,吴大人先回鸿胪寺交接,这里一应交给我。”

    片刻后马车复又行驶,和着哒哒的马蹄声一路前行。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路应是经过了宫门,不久后队伍停下,祁昭不知又是何情形。

    “请姑娘下车。”马车外传来清冷的声音,听音色应是刚才的阮侍郎。祁昭掀开车帘,不等内侍来扶,自行下了车。

    抬眼便见一路白玉阶,两侧黄金柱,宏伟壮丽景象竟是此生第一次得见,祁昭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姑娘请。”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祁昭回首,望见一人,朗朗如月,蒹葭玉树,着青冥色长袍,上有白鹤振翅。祁昭暗想,果真如吴大人所说光映照人。

    那人见祁昭盯着自己,宛然一笑,也不言语。祁昭察觉这一笑,登时脸颊微热,转头看着前方等着带路。两人便一前一后向阶梯走去……

    行至一朱红色宫门前,软侍郎停下,向门口内侍回到:“请公公回禀圣上,人已带回。”

    那内侍打量了一眼祁昭,然后笑着说道:“请侍郎姑娘稍等片刻,咱家这就去禀。”然后转身走入了重重大门。

    祁昭心内狐疑:“她仍是一身男儿装扮,可自入宫,所见之人都称姑娘,莫非身份早已传入这深宫之中。”

    不及想完,回禀之人匆匆回来,躬身向祁昭做了请的手势,又对身旁人说道:“侍郎辛苦,圣上独召姑娘一人,侍郎回府吧。”

    祁昭跟着这内侍踏入大门,走过两重门后,来至一侧室里。将祁昭带入室内后,那内侍也躬身退下。

    祁昭缓缓走近两步,看见一人身着赤色宽大冕服坐于案边,案上堆着两摞折子。听见声音的他,自手中折子里抬眼看向祁昭,目光深沉。祁昭知道,这便是那威名远扬的元帝,她的舅舅。

    祁昭跪地,伏首拜见元帝。

    “起来吧。”严肃的声音,听不清任何感情。

    祁昭站起来,看着元帝,元帝也看着她,可对上帝王的目光让她不禁低下了头。元帝说道:“你的眉眼似你母亲。”顿了顿又叹息说道:“寡人,多年不曾见到她了。”

    听到这话,祁昭心内一阵酸楚。想了想,回元帝道:“阿母她也很想你,想念南景。她一直都想回来看看。”

    元帝听到这话,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缓缓站起来走到祁昭身边,抚着她的肩膀说:“是我,对不起你母亲。我会补偿你,给你尊贵的身份,保你终生无虞。”祁昭一时无语,她何曾需要什么补偿,那个需要补偿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元帝回到案边,看着祁昭,祁昭叩头谢恩。又郑重说道:“我有一物呈于圣上。”元帝道:“何物。”

    祁昭自怀中掏出一竹筒,双手呈上说道:“此物受南景随往苍氏的译官甘召伯所托,要我一定交于圣上手中。”

    元帝旁一直未出声的内侍走上前,将竹筒递与元帝手中。元帝将封死的竹筒打开,取出了一张长约三尺的地图,元帝看着这一张地图,喜不自胜。随即问道:“这人现在在何处?”

    祁昭道:“他已死去,死在了林氏的刀下,回南景的途中。”

    元帝眼神垂下,缓缓说道:“可惜,可惜。”

    祁昭听完伏地磕头道:“甘伯虽死,但殊荣犹在,请圣上勿让臣子蒙尘。甘伯虽不在意功名加身,但他的名字应该被南景记住,况他还有妻女身在南景,这些年却没有受到夫疼父爱。”

    元帝听了祁昭这一席话,深感诧异,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气魄,又心下感叹道,这脾气才是最像陶姜的。便对祁昭说道:“你起身吧,这事我有定夺。你遭逢大变,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休息吧。”

    祁昭便在宫人带领下走出了内殿,出门时,天已将黑,宫灯逐次亮起,祁昭看着这巍巍大殿,想起了千里黄尘之外的草原,想起了草原上升起的炊烟。她与这些此时都已天涯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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