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道的光果真灼眼！”看着散去的金光，沈暮雨垂眸了好一会儿。
“这世间惟此二事不可直视，一则是人心，一则便是正道的光。”魏行之朗思忖片刻叹息道。众人沉浸在残香细袅的愁绪之中良久，怅然若失好生伤感。
“眼下李宅案已告破，罪魁祸首也已一并缉拿，可算是消弭了。”叶迟晓朗声道。
“方才我将王维罹的一缕残魂收进了浮云十八景之中，若是有幸得到种灵果，不知能否再种一个王维罹。”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亡师晏的一番话，先前他假扮王维罹不是说，若我们能帮他夺来离天玉虚眼，便告之如何进入食蛊云屏，这杂碎路子野，想来不是随口一说。”叶迟晓不假思索说道，众人眼底分明，等出了这李宅再同这杂碎秋后算账。
“对了，还有一事。”沈暮雨转过身，犹豫片刻才道：“方才幻境中还有一人，元义。他又去了何处？”沈暮雨一席话倒是提醒了众人。
“方才我同魏二经过廊庑，上面悬着一具尸身；死相惨绝人寰，连皓灵都被摘了！应是遭了这杂碎的道。不知是否是元义。”
“应当不是，亡师晏肉身俱损想来那具尸身便是他自己的。”魏行之留心道，“那尸身面目全非，这亡师晏定是做足了把戏，引我们入局。”
“啧啧…我们当真同这杂碎格格不入。”叶迟晓语调决然。
“我同魏大人不谋而合。”沈暮雨首肯心折，对魏行之见微知著更是钦佩之至。“对了，京城里可是有一食肆，名为如意楼。”沈暮雨想起先前李迹提及如意楼，幻境中又出现如意卷。沈暮雨思衬二者可有其关联。
“倒还真有，这如意楼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正店。一楼设有食肆和瓦子，食客一面享用八珍玉食，一面消磨醉眼鸾歌凤舞纵酒畅饮。二楼设有茶肆，酒足饭饱对花啜茶，茶钧浓浓幽雅生香。三楼四楼设有客栈，窗明几净轩窗抵接一夜酣然随入梦。”苏衡砚难得一见的兴致盎然款款成言。
“看来我们还得去一趟如意楼。”沈暮雨星眸微转，眸光明亮了几分。
暮色苍茫微风轻卷，沈暮雨一行人从李宅走了出来，举目望去大街小巷灯火斑斓马若游龙，时节相次各有观赏。街道两旁林立的小食店肆五花八门，肉脯果脯冰糖葫芦烧鸭烤鸡酒酿圆子四物汤。忙活一整天四人早已饥肠辘辘。沈暮雨伸手掂了掂系在腰间荷包里的碎银，眉头不着痕迹地一皱。回京数日这荷包也如同她一般日渐消瘦，罢了这京城的物价果然不是她可以高攀的。好在带着苏衡砚，夜食可算有了着落。
“娘子郎君里边儿请。”大伯热情的招呼四人，四人拈了个靠街景的雅座，如意楼外店肆栉比车马盈门，楼内张灯结彩光筹交错。片晌，不待四人点菜，大伯们早已端着备好的菜而来。
“娘子郎君，这是我家掌柜特意吩咐地，请慢用。”菜已上齐，大伯自不敢叨扰四人用食，自行告退。
四人不待多想，合计饱腹一顿再谋正事，齐刷刷地看向一桌的精美肴馔。开水白菜清鲜淡雅香味醇厚，只待咬上一口白菜，菜叶里浸入的鸡汁缠绕，浓厚相依不油不腻。擂椒皮蛋，擂碎的二荆条配上大蒜辛烈鲜香，又在松花皮蛋之间研磨开来，三者相遇，食之者胜。藿香鲫鱼珍美馔食，细碎的藿香丝姜丝泡辣椒丝葱丝蒜丝游走在鲫鱼通身，藿香浓厚肉质鲜美汤汁清甜爽口，余味无穷。桂花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皮香味美，脆嫩鲜酥别有洞天。莼菜汤清香滑嫩鲜美可口。最后再来上一碗糯米饭，撒上油条碎淋上肉末汤，细嚼慢咽齿颊生香。如意如意，顺我心意。这如意楼的肆厨，当真了得！
一顿大快朵颐，先前的黯然一扫而空；沈暮雨勾起唇畔，双臂朝着上方伸展，打筋熬骨好生自在。沈暮雨缓缓侧目，眸光扫过一侧，只见苏衡砚手持木箸转辗芳香四溢的肴馔之间，举手投足循规蹈矩进退有度，相当正经！苏衡砚生生受着沈暮雨投来的目光，本着天家士族的涵养，神色间不以为然，装地好生端正！谁曾想，苏衡砚耳根渐渐红了起来，慌乱间随手夹起自己碗里咬过的白菜给沈暮雨。
“哈哈哈…殿下这是？”沈暮雨笑的甚是放肆，还别说调戏一番正经人甚趣也。
“……”苏衡砚睫毛微颤双颊绯红，半晌未开口。
“打住！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不吃？”叶迟晓看着沈暮雨一脸粲然，心里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眼下甚是有些同情苏衡砚，这也怨不得谁，只怨他偏偏长了一张沈暮雨欢喜的皮相。这羊啊，眼瞧着就要入虎口了。
“少将军，乃真性情。”短短七字，魏行之道尽肺腑。与沈暮雨相处不长，这单刀直入热烈明朗的姿态让人刮目。
“过誉过誉！魏大人抱诚守真言之有物！大人若不嫌弃，平日里唤我名便可。”几番相处下来，沈暮雨诚心欲要结交魏行之，此人秉节持重从容自如，好学不倦厚重少文，实乃良友。
“我亦正有此意，我与迟晓同岁，长你一岁。唤名唤兄皆凭你所喜。”魏行之纵然一笑，先前的尴尬处境被随之而来的兴高采烈冲的荡然无存。
“好叻，行之！”沈暮雨眉眼晏晏，嘴角浓墨重彩地勾起，若不是叶迟晓在一旁以目视之，沈暮雨的朱唇皓齿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叶迟晓叹气，沈暮雨若是没他，还真不行。
“亦可唤我名。”沉默良久的苏衡砚，此时眉宇舒展神色明媚，似若释然。
“砚砚！”沈暮雨眉目春色流转，如同秋水激起一番波澜；冁然而笑满面春风。沈暮雨顿了顿，嫣然说道：“在蜀州有一说法，如若唤对方名字最后一个字，那二人便从此秤不离砣情同手足。不若你也唤我试试！”沈暮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只待这条大鱼愿者上钩。
苏衡砚：“……”。
“……”叶迟晓哑然，这话是怎么说来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苏衡砚也是真虎！
“……”魏行之嘴角笑意难掩，当真是又学到了。魏行之抬眼看向苏衡砚，面色沉沉，冗长的默言比先前更甚。一向温和有礼高情远致的苏衡砚，竟也会面露愠色，任人拿捏。
“砚砚，不是我说你。这便是你的不是！分明是你允我唤你名，现下面露死灰枯涩难掩，倒显得是我的不是。罢了，回到府上你可得勤勉练习。熟能生巧嘛！”沈暮雨故意夹着嗓子娇俏道。
苏衡砚面色一阵白一阵红，时下他终是晓悟同沈暮雨说话，既不能顺着也不能逆着，言不欲言便是他最好的归处。
“娘子郎君饭菜可还合口味？”四人循声望去，来的人眉眼温不远人，言行自若举止彬彬有礼。明眸微敛，睫毛扫过右眼睑的泪痣，眼底清冽的气韵如遇春风一般倾泻而出。长年累月的辛勤忙碌，褐色的皮肤衬的身形愈发魁梧挺拔。现下的元义，同四人在幻境之中看见的少年郎已非往昔能比。泰然自若处事不惊，已然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郎君。
“元义。”
“正是。元义在此恭候多时了。诸位大人可愿移步茶肆雅座，元义愿坦诚相告。”元义规矩的朝着四人行礼，显然早已知晓四人身份。
浮云携着朗月相邀而来，明净素晖隔墙影动。茶肆内，桂馥兰香疏影还通，灵芬挥洒让人偷的浮生半日闲。以香为媒六根清静，摒除杂念普熏四方。
“请诸位大人见谅！元义自大人们进入李宅初始便已知晓。元义感念大人们送我家娘子入往生。我家娘子这一生太过凄苦。爱而不得，得而复失。”元义嘴角泛起一丝懊悔，那日若是应下林知知，让王维舟入赘登门，如今应是圆满吧。
“大人们进入幻境时，可曾忽逢眼疾耳疾，剥骨离心切肤断肠之痛？”元义凝视众人，眸中情绪翻腾开来。
“你是如何知晓？”沈暮雨打量着眼前人，神情看似清净寄定，眉宇间却忧色难掩。
“娘子当日从李宅回门后，便再未踏入李宅。娘子往昔的眉眼弯弯终究被漠然置之易位。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恢诡谲怪之术，整日足不出户。娘子从未同我说起其中缘由，可我并非糙石，良久的相处定知其中已生变故。郎君每日都会登门探望娘子，娘子面上虽是疏离，每逢郎君道别时，娘子望向郎君的背影像是变了一个人，平日里假装不在意，每逢离别之时却是眸中含泪，嘴角一片苦涩。娘子整日醉心邪术，可因道法有限正待一筹莫展之时；忽逢有人上门造访，说可助娘子修炼此邪术。便是从那日开始，娘子虽存若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为开启此术法，娘子献祭了自己的生魂，从此往后不人不鬼。诸位大人忽逢五感之痛，便是娘子当日献祭生魂的经历。”元义喉间哽咽，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你当日纵已知晓，何故不多加阻拦？”
“元义幼时孤苦伶仃食不果腹，幸得娘子施以援手将我带回林家，教我识字传我手艺予我衣食丰足。娘子出嫁时，将林家食肆交予我手，我便暗自发誓务必让林家食肆如日方升，假以时日娘子也能有个娘家人倚靠。未曾想，亡师晏江平蝶如此狠戾，毁了娘子的好姻缘，还毁了娘子的命数。我纵是帮不了娘子，也决计不去阻拦添乱。我只盼娘子终有一日能放过自己。”哀恸婉然在元义眸中辗转，眼底泛起水光，蓦然垂首看向地面。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知郎君已非故人，却半点也忿恨不起来，他也是个可怜人。郎君每日往返林家，就在娘子闺房前默不作声地坐着。有时因着娘子滴水未进，郎君便会同肆厨请教一二，为娘子做羹汤果子。娘子从未给过郎君好脸色，每待郎君离开林家，娘子私下又将这些羹汤果子一一吃完。想来，娘子并非讨厌这位郎君。”元义声音有些发紧，颓然的将手卷起又松开，一时间表情变得空茫。
“谁准许你跟来的？”林知知好生不客气，双手扶门，生怕一个不留意让王维罹钻了空子。
“知知别置气，先让我进门成吗？街坊四邻都看着呢，当真以为我娶了个悍妇！”此话一出，林知知甚是火大，此时她是真想口吐芬芳，奈何满口黄连有苦难言！
“娘子，今儿本是回门日，先让郎君进门可好？”元义深知林知知脾气，也只敢打量着探探口风。
林知知先是一愣，转而眼底变得朦胧浮起薄薄雾气，林知知压着哭声，喉咙哽咽难耐道：“元义，我累了。”
“她现在不愿见我，只得劳烦你了。”看着林知知满眼婆娑，王维罹心底一片生疼。王维罹也不争辩，在街坊四邻的嘲声中朝着元义颔首。
“请郎君入门，夫妻之事，旁人不容置喙。元义只能代劳娘子衣食住行，娘子心有郁结耿耿于怀，烦请郎君费心开解。”
兔起乌沉云耶云耶，暮秋朔风夹带三冬即将临来的萧瑟，王维罹仰头望着身前的银杏，比起春日繁花他最是喜爱秋高气爽。树枝连着叶片，此时金装素裹；落叶簌簌飘落摇曳生姿，酝酿着相思。几经数月，王维罹俨然适应了王维舟的肉身，再待数日双生皓灵便也生了出来。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
翌日，破暖清风弄晴微雨，东郊巷子人迹寥寥，偶有撑伞路过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路面上；潮湿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转角处，忽逢一卖花郎，扁担立在一侧，两个竹箩里盛满花团锦簇。王维罹颇为满意地挑拣了一支秋海棠。只因起身过急，一个不留心踩在了水洼中，水珠飞溅滑落到鞋帮上，王维罹也顾不得收拾体面，行色匆匆地朝着林家走去。
“知知我的时日不多了，如今皓灵也快结出来了，待皓灵结出我便送你二人往生。你莫要再害人害己。我知你放心不下元义，我会代你安顿好他。”王维罹放下秋海棠和梅花糕，王维罹望着软榻上沉睡的林知知好一会儿，终究放下秋海棠和梅花糕，拂袖退出结界起身朝着前院走去。
“元义，这是我攒下的一些闲钱，你拿去安生度日。莫要再被牵扯进来。”
“郎君，元义有一事相求。”
“子之汤兮，洵有情兮，红豆相思第一阶·锁。开！”王维罹屏气凝诀打开结界，此诀一出，倒像被人瞧破心事，面颊蓦地红了起来。
“郎君坦诚，娘子终有一日能明了郎君苦心。”数月地相伴，暖意涌上元义心头。元义自知眼前的郎君已非故人，可对娘子的疼惜有过之无不及。
“若不是我，你家娘子郎君定是另一番光景。”王维罹怅然，于他而言不过是皮肉之痛，林知知和王维舟可是切肤之痛，沁人骨髓撕心裂肺。
“可是郎君害了他二人，若不是郎君为何要替人受过。郎君为人深明大义，元义看的清明，娘子亦如此。元义知晓，这是此生最后一日同你二人相伴。元义惟盼娘子郎君二郎君忘却前尘，安然往生。”元义嘴角抿着淡淡的笑意，眉宇之间光华袭人。
元义端着洗面盆置于木架，接着拾起叉竿将朱窗支棱起来，又寻来食盘将王维罹买来的梅花糕装点好，再将秋海棠插于瓶中，好生一番打理。林知知一派酣然斜靠在软榻上，青丝铺散垂在床畔。兴许是元义动静太大，林知知睡眼朦胧眉头微皱。
“元义，几时了。”
“辰时了，娘子应食饮有节，少贪睡。”
“元义你又忘了，我已非人，何须食饮。”林知知声音冷冽，看着元义默不作声，林知知后悔脱口而出，明知元义最是心疼如今自己这半人半鬼的模样。见此林知知拾起一块梅花糕，正待张口，又被元义呵责了一番。
“娘子应先盥洗，想必下世的鬼怪也并非都邋里邋遢，大多应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元义啊，你如此板正，他日如何娶亲。”林知知故意夹着嗓子，娇嗲道。
“娘子莫贫了，再让元义为你梳洗一番。”
林知知看着镜中人，有翡少年温其如玉。一手执一手握发，动作娴熟轻柔。元义目光下敛，额间的碎发拂过眉头，许是落在额间的碎发沙沙刮蹭着，眉间微微泛起了涟漪。林知知转过身，替元义拂开碎发。只见，如皎月一般明澈的眸光迎了上来。微风涌起，衣裾随风款款摆动。二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对方，不言之中如是美好。
“那日之后，我便离开了林家，拿着郎君的给的银钱，寻得此地做起营生。日后之事，大人们都已知晓。”众人闻言，从元义的追忆中走了出来。
“万物皆有两念，一念向善，一念向恶；林知知于元义是善，于无辜之人是恶。善落恶起，有迹寻来；他日若非亡师晏江平蝶推波助澜，善念凭何而落，恶念凭何而起。亡师晏江平蝶此等心怀叵测歪心邪念之人，皆是死有余辜。”沈暮雨眉弓扬起，深邃幽深的眸光落向一旁。
李宅案就此告破，一时间消息在京城四散开来。告示墙前人头攒动翘首企足，比肩继踵三五人群有声有色地讨论着，愤怒声讨长声叹息此起彼伏。
“这黑了心肝儿挨千刀的犊子，将这亡师晏剥皮抽筋都不解气！可怜这林家娘子，王家郎君了。”只见老人家眼底一片愤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倒是便宜了江平蝶那老婆子，丧尽天良做恶多度，竟如此轻巧下世！今夜我非得烧纸给我下世的祖辈们，让他们好生招待一下这老婆子。”说话的郎君一脸文气，此时紧绷着脸庞，额头青筋暴起，连带脖子也气得通红。
“哎，这李家人祸从天降实属无辜。料想凶宅便宜多省些银钱，谁知遭了无妄之灾。这命数呐，委实难料！”老汉声音有些哑，想来是吃了太多酒，说着怒气难平，拎起酒壶又是一口，当真是借酒消愁。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林家娘子三尺微命，三位郎君披心相待。飘飘何所似，世间难得的至情之人都同她相遇了。只盼他们安然往生，来世佳期好梦，春水盈手赠春光。”只见身着红衣的娘子声音泛着稚气，微微仰着脸颊，眼眶透着湿意。
“世间多是苦涩，虽身在此山之中，惟一坚韧不拔之志，自强不息之态，勤勉刻苦之能，方能见到山顶，回味甘甜。在西庠斋之时我时常自卑，为何我如此勤勉，却生不出半分皓灵？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曾想过摘得下世之人皓灵，留为己用。经此一事，亡师晏摘得如此多的皓灵，却被反噬；江平蝶偷换他们命数，也没落得个善终。如今看来求而不得本就是一种常态。”苏衡砚目光温润，墨色的发丝随风微漾，清隽无双。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待最后一缕余晖散尽，市井长巷烟火聚来。四人站在城墙上循着繁华处望去。往日的叹息抱怨时乖运蹇，此时在四人心中变易成另一种朝气。沧海桑田浮华三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世间惟此二事不可直视，一则是人心，一则便是正道的光。”魏行之朗思忖片刻叹息道。众人沉浸在残香细袅的愁绪之中良久，怅然若失好生伤感。
“眼下李宅案已告破，罪魁祸首也已一并缉拿，可算是消弭了。”叶迟晓朗声道。
“方才我将王维罹的一缕残魂收进了浮云十八景之中，若是有幸得到种灵果，不知能否再种一个王维罹。”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亡师晏的一番话，先前他假扮王维罹不是说，若我们能帮他夺来离天玉虚眼，便告之如何进入食蛊云屏，这杂碎路子野，想来不是随口一说。”叶迟晓不假思索说道，众人眼底分明，等出了这李宅再同这杂碎秋后算账。
“对了，还有一事。”沈暮雨转过身，犹豫片刻才道：“方才幻境中还有一人，元义。他又去了何处？”沈暮雨一席话倒是提醒了众人。
“方才我同魏二经过廊庑，上面悬着一具尸身；死相惨绝人寰，连皓灵都被摘了！应是遭了这杂碎的道。不知是否是元义。”
“应当不是，亡师晏肉身俱损想来那具尸身便是他自己的。”魏行之留心道，“那尸身面目全非，这亡师晏定是做足了把戏，引我们入局。”
“啧啧…我们当真同这杂碎格格不入。”叶迟晓语调决然。
“我同魏大人不谋而合。”沈暮雨首肯心折，对魏行之见微知著更是钦佩之至。“对了，京城里可是有一食肆，名为如意楼。”沈暮雨想起先前李迹提及如意楼，幻境中又出现如意卷。沈暮雨思衬二者可有其关联。
“倒还真有，这如意楼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正店。一楼设有食肆和瓦子，食客一面享用八珍玉食，一面消磨醉眼鸾歌凤舞纵酒畅饮。二楼设有茶肆，酒足饭饱对花啜茶，茶钧浓浓幽雅生香。三楼四楼设有客栈，窗明几净轩窗抵接一夜酣然随入梦。”苏衡砚难得一见的兴致盎然款款成言。
“看来我们还得去一趟如意楼。”沈暮雨星眸微转，眸光明亮了几分。
暮色苍茫微风轻卷，沈暮雨一行人从李宅走了出来，举目望去大街小巷灯火斑斓马若游龙，时节相次各有观赏。街道两旁林立的小食店肆五花八门，肉脯果脯冰糖葫芦烧鸭烤鸡酒酿圆子四物汤。忙活一整天四人早已饥肠辘辘。沈暮雨伸手掂了掂系在腰间荷包里的碎银，眉头不着痕迹地一皱。回京数日这荷包也如同她一般日渐消瘦，罢了这京城的物价果然不是她可以高攀的。好在带着苏衡砚，夜食可算有了着落。
“娘子郎君里边儿请。”大伯热情的招呼四人，四人拈了个靠街景的雅座，如意楼外店肆栉比车马盈门，楼内张灯结彩光筹交错。片晌，不待四人点菜，大伯们早已端着备好的菜而来。
“娘子郎君，这是我家掌柜特意吩咐地，请慢用。”菜已上齐，大伯自不敢叨扰四人用食，自行告退。
四人不待多想，合计饱腹一顿再谋正事，齐刷刷地看向一桌的精美肴馔。开水白菜清鲜淡雅香味醇厚，只待咬上一口白菜，菜叶里浸入的鸡汁缠绕，浓厚相依不油不腻。擂椒皮蛋，擂碎的二荆条配上大蒜辛烈鲜香，又在松花皮蛋之间研磨开来，三者相遇，食之者胜。藿香鲫鱼珍美馔食，细碎的藿香丝姜丝泡辣椒丝葱丝蒜丝游走在鲫鱼通身，藿香浓厚肉质鲜美汤汁清甜爽口，余味无穷。桂花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皮香味美，脆嫩鲜酥别有洞天。莼菜汤清香滑嫩鲜美可口。最后再来上一碗糯米饭，撒上油条碎淋上肉末汤，细嚼慢咽齿颊生香。如意如意，顺我心意。这如意楼的肆厨，当真了得！
一顿大快朵颐，先前的黯然一扫而空；沈暮雨勾起唇畔，双臂朝着上方伸展，打筋熬骨好生自在。沈暮雨缓缓侧目，眸光扫过一侧，只见苏衡砚手持木箸转辗芳香四溢的肴馔之间，举手投足循规蹈矩进退有度，相当正经！苏衡砚生生受着沈暮雨投来的目光，本着天家士族的涵养，神色间不以为然，装地好生端正！谁曾想，苏衡砚耳根渐渐红了起来，慌乱间随手夹起自己碗里咬过的白菜给沈暮雨。
“哈哈哈…殿下这是？”沈暮雨笑的甚是放肆，还别说调戏一番正经人甚趣也。
“……”苏衡砚睫毛微颤双颊绯红，半晌未开口。
“打住！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不吃？”叶迟晓看着沈暮雨一脸粲然，心里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眼下甚是有些同情苏衡砚，这也怨不得谁，只怨他偏偏长了一张沈暮雨欢喜的皮相。这羊啊，眼瞧着就要入虎口了。
“少将军，乃真性情。”短短七字，魏行之道尽肺腑。与沈暮雨相处不长，这单刀直入热烈明朗的姿态让人刮目。
“过誉过誉！魏大人抱诚守真言之有物！大人若不嫌弃，平日里唤我名便可。”几番相处下来，沈暮雨诚心欲要结交魏行之，此人秉节持重从容自如，好学不倦厚重少文，实乃良友。
“我亦正有此意，我与迟晓同岁，长你一岁。唤名唤兄皆凭你所喜。”魏行之纵然一笑，先前的尴尬处境被随之而来的兴高采烈冲的荡然无存。
“好叻，行之！”沈暮雨眉眼晏晏，嘴角浓墨重彩地勾起，若不是叶迟晓在一旁以目视之，沈暮雨的朱唇皓齿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叶迟晓叹气，沈暮雨若是没他，还真不行。
“亦可唤我名。”沉默良久的苏衡砚，此时眉宇舒展神色明媚，似若释然。
“砚砚！”沈暮雨眉目春色流转，如同秋水激起一番波澜；冁然而笑满面春风。沈暮雨顿了顿，嫣然说道：“在蜀州有一说法，如若唤对方名字最后一个字，那二人便从此秤不离砣情同手足。不若你也唤我试试！”沈暮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只待这条大鱼愿者上钩。
苏衡砚：“……”。
“……”叶迟晓哑然，这话是怎么说来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苏衡砚也是真虎！
“……”魏行之嘴角笑意难掩，当真是又学到了。魏行之抬眼看向苏衡砚，面色沉沉，冗长的默言比先前更甚。一向温和有礼高情远致的苏衡砚，竟也会面露愠色，任人拿捏。
“砚砚，不是我说你。这便是你的不是！分明是你允我唤你名，现下面露死灰枯涩难掩，倒显得是我的不是。罢了，回到府上你可得勤勉练习。熟能生巧嘛！”沈暮雨故意夹着嗓子娇俏道。
苏衡砚面色一阵白一阵红，时下他终是晓悟同沈暮雨说话，既不能顺着也不能逆着，言不欲言便是他最好的归处。
“娘子郎君饭菜可还合口味？”四人循声望去，来的人眉眼温不远人，言行自若举止彬彬有礼。明眸微敛，睫毛扫过右眼睑的泪痣，眼底清冽的气韵如遇春风一般倾泻而出。长年累月的辛勤忙碌，褐色的皮肤衬的身形愈发魁梧挺拔。现下的元义，同四人在幻境之中看见的少年郎已非往昔能比。泰然自若处事不惊，已然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郎君。
“元义。”
“正是。元义在此恭候多时了。诸位大人可愿移步茶肆雅座，元义愿坦诚相告。”元义规矩的朝着四人行礼，显然早已知晓四人身份。
浮云携着朗月相邀而来，明净素晖隔墙影动。茶肆内，桂馥兰香疏影还通，灵芬挥洒让人偷的浮生半日闲。以香为媒六根清静，摒除杂念普熏四方。
“请诸位大人见谅！元义自大人们进入李宅初始便已知晓。元义感念大人们送我家娘子入往生。我家娘子这一生太过凄苦。爱而不得，得而复失。”元义嘴角泛起一丝懊悔，那日若是应下林知知，让王维舟入赘登门，如今应是圆满吧。
“大人们进入幻境时，可曾忽逢眼疾耳疾，剥骨离心切肤断肠之痛？”元义凝视众人，眸中情绪翻腾开来。
“你是如何知晓？”沈暮雨打量着眼前人，神情看似清净寄定，眉宇间却忧色难掩。
“娘子当日从李宅回门后，便再未踏入李宅。娘子往昔的眉眼弯弯终究被漠然置之易位。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恢诡谲怪之术，整日足不出户。娘子从未同我说起其中缘由，可我并非糙石，良久的相处定知其中已生变故。郎君每日都会登门探望娘子，娘子面上虽是疏离，每逢郎君道别时，娘子望向郎君的背影像是变了一个人，平日里假装不在意，每逢离别之时却是眸中含泪，嘴角一片苦涩。娘子整日醉心邪术，可因道法有限正待一筹莫展之时；忽逢有人上门造访，说可助娘子修炼此邪术。便是从那日开始，娘子虽存若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为开启此术法，娘子献祭了自己的生魂，从此往后不人不鬼。诸位大人忽逢五感之痛，便是娘子当日献祭生魂的经历。”元义喉间哽咽，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你当日纵已知晓，何故不多加阻拦？”
“元义幼时孤苦伶仃食不果腹，幸得娘子施以援手将我带回林家，教我识字传我手艺予我衣食丰足。娘子出嫁时，将林家食肆交予我手，我便暗自发誓务必让林家食肆如日方升，假以时日娘子也能有个娘家人倚靠。未曾想，亡师晏江平蝶如此狠戾，毁了娘子的好姻缘，还毁了娘子的命数。我纵是帮不了娘子，也决计不去阻拦添乱。我只盼娘子终有一日能放过自己。”哀恸婉然在元义眸中辗转，眼底泛起水光，蓦然垂首看向地面。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知郎君已非故人，却半点也忿恨不起来，他也是个可怜人。郎君每日往返林家，就在娘子闺房前默不作声地坐着。有时因着娘子滴水未进，郎君便会同肆厨请教一二，为娘子做羹汤果子。娘子从未给过郎君好脸色，每待郎君离开林家，娘子私下又将这些羹汤果子一一吃完。想来，娘子并非讨厌这位郎君。”元义声音有些发紧，颓然的将手卷起又松开，一时间表情变得空茫。
“谁准许你跟来的？”林知知好生不客气，双手扶门，生怕一个不留意让王维罹钻了空子。
“知知别置气，先让我进门成吗？街坊四邻都看着呢，当真以为我娶了个悍妇！”此话一出，林知知甚是火大，此时她是真想口吐芬芳，奈何满口黄连有苦难言！
“娘子，今儿本是回门日，先让郎君进门可好？”元义深知林知知脾气，也只敢打量着探探口风。
林知知先是一愣，转而眼底变得朦胧浮起薄薄雾气，林知知压着哭声，喉咙哽咽难耐道：“元义，我累了。”
“她现在不愿见我，只得劳烦你了。”看着林知知满眼婆娑，王维罹心底一片生疼。王维罹也不争辩，在街坊四邻的嘲声中朝着元义颔首。
“请郎君入门，夫妻之事，旁人不容置喙。元义只能代劳娘子衣食住行，娘子心有郁结耿耿于怀，烦请郎君费心开解。”
兔起乌沉云耶云耶，暮秋朔风夹带三冬即将临来的萧瑟，王维罹仰头望着身前的银杏，比起春日繁花他最是喜爱秋高气爽。树枝连着叶片，此时金装素裹；落叶簌簌飘落摇曳生姿，酝酿着相思。几经数月，王维罹俨然适应了王维舟的肉身，再待数日双生皓灵便也生了出来。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
翌日，破暖清风弄晴微雨，东郊巷子人迹寥寥，偶有撑伞路过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路面上；潮湿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转角处，忽逢一卖花郎，扁担立在一侧，两个竹箩里盛满花团锦簇。王维罹颇为满意地挑拣了一支秋海棠。只因起身过急，一个不留心踩在了水洼中，水珠飞溅滑落到鞋帮上，王维罹也顾不得收拾体面，行色匆匆地朝着林家走去。
“知知我的时日不多了，如今皓灵也快结出来了，待皓灵结出我便送你二人往生。你莫要再害人害己。我知你放心不下元义，我会代你安顿好他。”王维罹放下秋海棠和梅花糕，王维罹望着软榻上沉睡的林知知好一会儿，终究放下秋海棠和梅花糕，拂袖退出结界起身朝着前院走去。
“元义，这是我攒下的一些闲钱，你拿去安生度日。莫要再被牵扯进来。”
“郎君，元义有一事相求。”
“子之汤兮，洵有情兮，红豆相思第一阶·锁。开！”王维罹屏气凝诀打开结界，此诀一出，倒像被人瞧破心事，面颊蓦地红了起来。
“郎君坦诚，娘子终有一日能明了郎君苦心。”数月地相伴，暖意涌上元义心头。元义自知眼前的郎君已非故人，可对娘子的疼惜有过之无不及。
“若不是我，你家娘子郎君定是另一番光景。”王维罹怅然，于他而言不过是皮肉之痛，林知知和王维舟可是切肤之痛，沁人骨髓撕心裂肺。
“可是郎君害了他二人，若不是郎君为何要替人受过。郎君为人深明大义，元义看的清明，娘子亦如此。元义知晓，这是此生最后一日同你二人相伴。元义惟盼娘子郎君二郎君忘却前尘，安然往生。”元义嘴角抿着淡淡的笑意，眉宇之间光华袭人。
元义端着洗面盆置于木架，接着拾起叉竿将朱窗支棱起来，又寻来食盘将王维罹买来的梅花糕装点好，再将秋海棠插于瓶中，好生一番打理。林知知一派酣然斜靠在软榻上，青丝铺散垂在床畔。兴许是元义动静太大，林知知睡眼朦胧眉头微皱。
“元义，几时了。”
“辰时了，娘子应食饮有节，少贪睡。”
“元义你又忘了，我已非人，何须食饮。”林知知声音冷冽，看着元义默不作声，林知知后悔脱口而出，明知元义最是心疼如今自己这半人半鬼的模样。见此林知知拾起一块梅花糕，正待张口，又被元义呵责了一番。
“娘子应先盥洗，想必下世的鬼怪也并非都邋里邋遢，大多应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元义啊，你如此板正，他日如何娶亲。”林知知故意夹着嗓子，娇嗲道。
“娘子莫贫了，再让元义为你梳洗一番。”
林知知看着镜中人，有翡少年温其如玉。一手执一手握发，动作娴熟轻柔。元义目光下敛，额间的碎发拂过眉头，许是落在额间的碎发沙沙刮蹭着，眉间微微泛起了涟漪。林知知转过身，替元义拂开碎发。只见，如皎月一般明澈的眸光迎了上来。微风涌起，衣裾随风款款摆动。二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对方，不言之中如是美好。
“那日之后，我便离开了林家，拿着郎君的给的银钱，寻得此地做起营生。日后之事，大人们都已知晓。”众人闻言，从元义的追忆中走了出来。
“万物皆有两念，一念向善，一念向恶；林知知于元义是善，于无辜之人是恶。善落恶起，有迹寻来；他日若非亡师晏江平蝶推波助澜，善念凭何而落，恶念凭何而起。亡师晏江平蝶此等心怀叵测歪心邪念之人，皆是死有余辜。”沈暮雨眉弓扬起，深邃幽深的眸光落向一旁。
李宅案就此告破，一时间消息在京城四散开来。告示墙前人头攒动翘首企足，比肩继踵三五人群有声有色地讨论着，愤怒声讨长声叹息此起彼伏。
“这黑了心肝儿挨千刀的犊子，将这亡师晏剥皮抽筋都不解气！可怜这林家娘子，王家郎君了。”只见老人家眼底一片愤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倒是便宜了江平蝶那老婆子，丧尽天良做恶多度，竟如此轻巧下世！今夜我非得烧纸给我下世的祖辈们，让他们好生招待一下这老婆子。”说话的郎君一脸文气，此时紧绷着脸庞，额头青筋暴起，连带脖子也气得通红。
“哎，这李家人祸从天降实属无辜。料想凶宅便宜多省些银钱，谁知遭了无妄之灾。这命数呐，委实难料！”老汉声音有些哑，想来是吃了太多酒，说着怒气难平，拎起酒壶又是一口，当真是借酒消愁。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林家娘子三尺微命，三位郎君披心相待。飘飘何所似，世间难得的至情之人都同她相遇了。只盼他们安然往生，来世佳期好梦，春水盈手赠春光。”只见身着红衣的娘子声音泛着稚气，微微仰着脸颊，眼眶透着湿意。
“世间多是苦涩，虽身在此山之中，惟一坚韧不拔之志，自强不息之态，勤勉刻苦之能，方能见到山顶，回味甘甜。在西庠斋之时我时常自卑，为何我如此勤勉，却生不出半分皓灵？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曾想过摘得下世之人皓灵，留为己用。经此一事，亡师晏摘得如此多的皓灵，却被反噬；江平蝶偷换他们命数，也没落得个善终。如今看来求而不得本就是一种常态。”苏衡砚目光温润，墨色的发丝随风微漾，清隽无双。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待最后一缕余晖散尽，市井长巷烟火聚来。四人站在城墙上循着繁华处望去。往日的叹息抱怨时乖运蹇，此时在四人心中变易成另一种朝气。沧海桑田浮华三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