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萱是来清点嫁妆的。

    孝期一过,袁牧便来提亲了,陆萱重新归整了府内的东西,两人便在乐府成了亲。

    大红的嫁衣穿在陆萱身上,更衬得她容姿端华,眉目如画。

    她应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了吧。

    桐木又看到凤凰了,这一次,它落在了陆萱的头上。

    “你说我的凤冠吗?”

    陆萱含笑解答桐木的疑惑:“这是习俗,女子出嫁的当天,会佩戴凤冠。”

    她脸上的伤疤被画成了一根凤羽,羽毛的尾部扫在眼旁,和她头上的凤冠几乎相连。

    陆萱说话的时候,桐木便看着那只凤凰口中衔着的明珠在它眼前晃呀晃。

    唔……或许她不需要凤冠,桐木想着,她自己就是只凤凰。

    两人新婚之后,便时常出走,游历名山大川,袁牧会丹青,将他们所见的大好山河都绘在三尺画卷中。

    陆萱虽未再弹过琴,可每次都会将桐木带着。袁牧不在之时,桐木也会自己奏响一首曲子。

    熟悉的琴音回荡在山水之间,恩爱的夫妻携手同游,桐木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百年之前。

    陆萱每每回到迦关,都会带着袁牧画的画卷去往城墙那里,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桐木能感觉到,城外就是这迦关城内灵力混乱的源头,它只知道,那里死了很多人,那个叫做乐绫的女孩就死在了那里。

    桐木不喜欢那里,它能听见里面无数凄惨的哀嚎声。

    年复一年,陆萱有了孩子,又有了孙子,渐渐地也不爱出门了。

    这一天,一位道人找上门来。

    “是念儿啊,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陆萱看着来人十分开心。

    “袁夫人,一别多年,您的样貌一如从前。”道人亦是感慨着。

    数十年的光阴过去,除却鬓角的霜白,陆萱的面容和年轻时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多了一些岁月的沉淀。

    岁月从不败美人,用来形容她真真是贴切的紧。

    盖念资质上乘,拜师修仙之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几十年来有所大成,便回到了迦关探望。

    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如今成了仙风道骨的修士,桐木感叹着时间果然可以改变一切。

    盖念看向桐木笑道:“是啊,时间是这世上最神秘的法术了。”

    桐木语塞,随即反应过来。

    大抵是陆萱琴艺精湛,又或是她是桐木现任主人的缘故,在盖念出现之前,只有陆萱可以听到桐木的声音。如今冷不丁被盖念搭话,桐木倒有些不适应。

    盖念修道有成,察觉桐木化灵并不奇怪。

    “此琴诞生灵识已百余年,早年间发现的时候,我也是又惊又喜。”陆萱看着桐木,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此琴开了灵智,只待一个契机,便可化身修炼。”盖念看向桐木:“你可愿?”

    桐木自然没有不愿的道理。

    在盖念的点化下,桐木终于开始了修炼之路。

    “你毕竟只是一张琴,物生之灵纵然可以修炼,速度也远不及其他有生命的种族。”盖念淡淡道。

    可它原本,也是有生命的呀……

    桐木呆呆地看了一天的云,第二天又照常去修炼了。

    陆萱离世的那天,阳光特别的好。

    暖洋洋的午后,庭院之中大树下的躺椅上,陆萱看着不远处嬉闹的幼童,淡淡笑着。

    “我这一生,何其幸运。”

    她面上浮现怀念之色。

    “有乐叔叔将我教养成人,有阿绫护我平安,有阿牧保我顺遂一生,有儿孙绕膝得享天年,还有你陪伴在侧。”

    桐木看着树荫之中漏出一缕阳光洒在她的额前,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傍晚,袁牧来寻陆萱,温柔地将她叫醒。

    陆萱慢慢睁开眼,看着上方的树杈出了神,伸手便要去够,小孙子蹦蹦跳跳地去拉她的手,却听她说着。

    “阿绫,下来吃点心了。”

    在桐木最喜欢的夕阳余辉中,陆萱含笑闭上了眼睛。

    在那之后的数千年,桐木经历了不知多少任主人,可没有一个人能让桐木再愿意与他们讲话。

    终于有一天,桐木终于化形了,从此它可以自由行走,再不必被锁在一个又一个的仓库中了。

    化形那日,桐木欣喜地去照了镜子,却在原地愣了半晌。

    它的脸,与未毁容时的陆萱竟有七分相似,而另外三分……眉眼间依稀可见琴师妻子的神韵。

    大抵是因为,它是那个温柔的女子一点一点斫成的吧。

    桐木暗暗想着。

    千秋雪,是城中最负盛名的舞坊。

    魁首是个叫做东里婧的姑娘,她脸上时刻带着阳光的笑,似是永远没有烦恼一般。而她的琴师,则是一个叫做云颂的姑娘。

    东里婧的舞,是有生命的。第一次见到东里婧跳舞,原本在一边围观的云颂回过神来时,手里的琴已经奏完一曲了。

    彼时东里婧开心地从台上跃下来,一把抓住云颂的手兴奋地跳啊跳,说什么都要云颂做她的琴师。

    云颂被她跳的头昏眼花,稀里糊涂的便应了下来。腹诽着,这孩子怕不是个兔子成精,怎么这么能跳?

    两人一同去了最繁华的城市,一同去了最大的舞坊应试,又一同成了乐舞双绝。

    云颂默默地挡住了众多朝着女孩伸出的黑手,看着东里婧每日乐呵呵的从女孩长成少女。

    所以当东里婧告诉云颂自己有了心上人的时候,云颂有些发懵。

    那人是个画师,一手丹青千金难求。

    那一日他在城中摆了大大的台子,不论是谁,只要能让他有灵感,他便当场作画赠与此人。

    所谓万人空巷,大概就是指这样的景象了。

    一连三日,各路能人异士各显神通,有大家闺秀展示才艺,也有名门学子吟诗作对,但无一人能让他作画。

    东里婧拉着云颂的袖子苦苦央求,终是抵不过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云颂点了头。

    那一日,红衣的舞姬一舞惊四方的倩影便留在了那幅画卷上。

    少女情怀一上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东里婧身为孤女,没有人会去阻碍她想做的事。

    云颂眼看着画师和东里婧越走越近,最终只能无奈的替她扫清障碍,为她披上了火红的嫁衣。

    那一日,凤凰再一次落在了少女的头上。

    云颂看着她凤凰展翅样式的金簪,忽然有些意动。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找到自己的凤凰吧。

    东里婧大婚后,云颂便离开了,她想再走一遍先前去过的地方,数千年了,沧海桑田,都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再见到东里婧时,她已成了一名深宅贵妇。

    “云姐姐……”

    她有些失神地看着云颂,十数年过去,岁月已在她面上留下了痕迹,可云颂却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样子。

    “我早该想到的。”她感叹着:“云姐姐身上气质便不似凡人。”

    云颂问起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东里婧轻叹一声:“到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不过应该是好的吧……”

    嫁给画师后,她再也不能在人前跳舞,她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编排着舞蹈,在画师需要她的时候为他寻找灵感。

    最初的两人如此,一个跳舞,一个作画,画室中的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她的影子。

    后来她练舞时留下的旧伤复发,还未养好又有了身孕。

    再后来便是要教养孩子们,她忙的焦头烂额。

    东里婧的前十几年人生中,她什么都不会,只会跳舞。

    如今,她什么都会了,唯有跳舞荒废了。

    在云颂即将离开时,东里婧叫住了她。

    “云姐姐,再为我抚一次琴吧。”

    月下,琴音袅袅,东里婧看着弹琴的云颂,手脚也不自主地舞蹈起来。

    云颂看着她飞扬的裙角,嘴角轻扬。

    说是荒废了,可这身法若是没有勤加练习,又怎会这般流畅?

    一曲毕,东里婧怔怔地站在原地,云颂去唤她,她毫无征兆的抱住云颂啜泣起来。

    “我知道我过得很好不该贪心,可是我真的,真的不能不跳舞……”

    云颂看着天上硕大的圆月,轻轻拍着东里婧的背,如同她少时一般轻声安慰:“婧儿永远是最好的舞者。”

    “云姐姐……”月光之下,东里婧的眼中泪光涟涟。

    “我知道现在的我再也不配去实现年少的宏愿……可若有来世,我还是要跳舞,还是要立誓做这世间最好的舞者!若还能遇见你,你可否再为我抚一次琴?”

    “云颂姐!”

    一声娇嗔将云颂从梦中唤醒,她看着一脸兴奋的清音,没好气道:“什么事啊?这么开心。”

    “云颂姐,我得了清平坊魁首!”

    “哦……”

    “你就一个哦?”清音有些失落。

    “不然呢?清平坊的魁首,只是你那宏愿的开始,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你便趁早打消了你那痴想。”

    清音抓了抓头,随后有些为难道:“好吧……不过,云颂姐,前几天,有个道人到我家,和我阿兄说我灵根极佳,想要带我回师门修仙……可我想留在这里……”

    道人?修仙?

    云颂仔细打量着清音,自己藏了这么久的好苗子,到底还是让人发现了。

    “凭心而动,只要你不后悔便是了。”

    “哦……”清音叹了口气坐在云颂身边,忽然好奇道:“云颂姐,你为什么总是穿着红衣服呀?”

    云颂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继续饮茶。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可是我不小了呀!云颂姐,云颂姐!你就告诉我嘛~~~”

    远处夕阳落下,余辉照在迦关城中,整座城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只看着,便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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