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夏末秋初,雨水多了起来,建康短短不过四五日,已经下了两场雨了,今日又是又是小雨。雨不大,却如蛛丝一般,把空气润的有些粘稠,叫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本来这般天气,出来的人是很少的,可今日街上却是人声鼎沸,嘈杂的说话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在一起,听的人有些恼。

    “女郎,大郎传话来,说今日街上乱,让女郎先在房里休息,莫要出去了。”一着天青袖衫的侍女调帘进来,低眉对着案前正运笔写字的少女说到。

    “你去回了大兄,说我知晓了,让他莫要忧心。”少女回了那进来禀报的侍女,转头又对立在身后的侍女说到:“霜迟,你去托门房上当值的人往灵台署送句话,说今日我便不去署中了,这是半旬前师父交代我誊抄的观星录,你让他顺便把这卷送去。”少女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案旁一卷用绸带系好的帛书交给立在一旁的侍女,缓缓地从坐席上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和手腕。

    “霜还,把罩衫和帏帽备好,等霜迟回来,你们二人随我出去一趟。”少女仿佛全然忘了自己刚刚答应过什么,转眼就吩咐自己的侍女准备出门要用的衣物。

    “是。”那叫霜还的侍女仿佛习惯了自家女郎这般,得了吩咐便去准备衣物了。

    也正是这时,霜迟传话回来了,与霜还对视一眼,仿佛心领神会自家女郎将要去做什么一般,开口道:“女郎,口信和帛书都已送出去了,月门上停着两位大公子的小侍,是否要奴将他们引开?”

    “不必了,大兄他已经来了。”少女收起悬在窗沿上的风铃,缓步向屋门处走去。

    “纪观宜!上一刻才应了我,下一刻便准备出门去!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可还知半分轻重?”

    “大兄。”少女神色淡然,垂首敛袂行了一礼。

    “你可是要出门去?”纪琀怒气冲冲地来,却被自家阿妹这神色淡淡地一礼消去了大半火气。

    “是,正要出门。”纪观宜略微地低着头道。

    “你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看她回的如此坦荡,纪琀刚消下的火气又要冒了出来。

    “傅家抄家的日子。”纪观宜回到。

    “既然知道,此刻便不该出去!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唯你一人,偏生要凑上前去!你必定知晓傅家所犯何罪,太史令只是在朝会时提了一句傅家,便被陛下当庭叱责!”说到此处,纪琀压低了声音。

    “我知,只是我此去并不为傅家,是刚刚下人粗心,将老师今日要的帛书拿错了,我如今要去给老师送去。”说着,纪观宜举起手中的帛书示意。

    纪琀看了妹妹一眼,叹了口气道:“罢了,若是你执意出门那便去,家中我来替你应对,只是避开建春门,从东阳门进城。”

    “是,多谢阿兄。”纪观宜颔首行李,略带感激地看了纪琀一眼,便穿戴好衣物,带着自己的两个随行婢女出了门。

    今日下着小雨,阴沉的云压得天很低,牛车走的很慢,纪观宜在车上坐的有些闷,便掀开帘子想透透气,就听到路上有两人正在交谈:

    “你可知今日傅家抄家抄出来多少东西?”

    “多少?”

    “光大大小小的珊瑚便有七抬!那抬着东西的官吏从建春门一直过了青溪桥都看不到头!”

    “傅家本就是江左百年世家,先前未出事的时候家主官至尚书令,家中多珍宝倒也不奇怪……”

    “宝贝再多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个死?合家二百多人,男子充军女子充妓,子孙三代不可入仕……”

    “那尚书令被判了腰斩!腰斩哩!这可是本朝第一例腰斩!”

    两人声音不算小,纪观宜在车中也听了个大概,放下帘子,说到:“霜迟,吩咐车夫,一会儿到了青溪便停下,莫要过桥,我出门前卜了一卦,有水患之象。”

    “是。”回罢,霜迟便掀开帘子去与车夫交待了。

    牛车行至青溪桥前便依照吩咐停下,霜还连忙撩开帘子,纪观宜缓步走下车厢,霜迟举着伞凑了上来。纪观宜行走时步子有些大,不似寻常女郎那般注意着自己的步幅,她快步走过青溪桥,而后北上,绕到了通往建春门的那条路上。

    “女郎,大郎出门前特意交代过要避开建春门的……”霜迟跟在后面拉了拉纪观宜的袖子,低低地说到。

    “无妨,我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何况我车停的远远的,人又戴着帏帽,不会有人认出来的。”纪观宜脚下顿了顿,又向前走去。

    听到自家女郎这么说,霜迟和霜还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跟在后面,行至距建春门还有不到五里时,纪观宜停了下来,远离人群,站在道旁的一棵柳树下,于垂下的柳枝间往青溪桥上望去。

    “想来,就快要到了……”纪观宜小声嘟囔到。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片压抑着的惊呼,纪观宜连忙翘首望去,只见一架囚车缓缓地驶过青溪桥,纪观宜眼神不好,再加之站的又远,她只能大概看个身形出来,并不太能分清面容。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也能确定,那囚车中的人,便是傅灵渊,傅家的那位麒麟子,因为这世上除了他,纪观宜再没见过有气息如此纯净之人,就连自己的师父谢停光的气息,都不及他身上的气息纯净。

    纪观宜目送着载着傅灵渊的囚车缓缓驶过青溪桥,转身要走——毕竟她今日也只是来送他一程。她知道,皇帝即使抄了傅家,也不会动他,最起码现在不会,住在建康宫里的那些人还需要傅家这位卓绝的天才,因此他大抵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只是那样一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公子,今日坐在囚车上被众人夹道围观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一定是不好受的吧……纪观宜如是想。因此,作为一位故人,也许只是她自己这样以为,即使傅灵渊可能根本就不记得她,即使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急着与他划清界限,但是她今日仍要来,以一位故人的身份,远远地目送他踽踽独行于人生至暗时刻。

    然而就在她要收回目光,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感到了傅灵渊的目光,即使在那样嘈杂的,甚至于不堪的境地,她却感受到了傅灵渊向她投来的温和的目光。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纪观宜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也只是一瞬,她抚平了手中被捏的有些皱的袖口,带着两个仕女原路返回。坐在自家的车上时,她还在回味刚才傅灵渊朝她投来的那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虽然纪观宜眼神不好,甚至都没看清傅灵渊的脸,但是她却有八分的把握,刚刚傅灵渊是对她笑了吧……纪观宜很喜欢傅灵渊的笑,像莹白的玉石发出的温润光芒,只是奇怪,为何在此情此景下,他还能笑的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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