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星月惨淡，穹劲的树枝丫在地面上映出如魔牙利刃的黑影。
昏幽的殿堂中，风啸怒吼，匍匐在地的玄衣少年表情痛苦，佝偻的身形略显狼狈，他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喉间不时溢出沉闷的低吼。
终于，血红般的瞳孔骤然一紧，携着点点冷锐暗淡下去。
良久，少年双手撑地，吃力地爬起身。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劣灵的对峙，自从魔界回来后，每每它们蠢蠢欲动，他都能较顺利的将其压制。只是生理和心理上刻骨铭心的折磨，总让他痛不欲生。
次次争锋后，总会有几丝惶恐涌上心头。倘若哪天他失败了，不再能压制劣灵，魔界的一切是否会重演，他是否会因为自身让明遥再次面临不利处境。
诛杀仙族于如今的江烬厌而言，只需吹灰之力。
他不带兵，只让诡漠和月均随从。
失去领导的仙界一片散沙，没有了江无华和喻清立，面对找上门来的威胁，仙将仙民无力可挡。
当夜幕降临，笼罩仙界的将只有无尽黑暗，恶魔的魔爪肆虐，燃起焮天铄地的烈火。
少年周身散发着嗜血的煞气，深邃的眼眸倒映着腥风血雨，隐约闪烁几许病态。
他从阴沟中爬出来，势必也要一把火烧毁这所谓的天堂。
仙界的一切漆瓦砖木、一切花鸟鱼虫，他都深恶痛绝，在这里从没有美好和希望，只有将他一次又一次拽入深渊的不堪过往。
斩除仙族，荡平仙界，眼前血流成河庶民涂炭的景象让江烬厌胸膛阵阵沉闷。
飞溅的鲜血，绝望的哀嚎，破散的仙魂…这些本该让他感到无限快意的惨景，此刻却不再奏效。
少年收起滴血不沾的千槿，神色些许失落。
杀掉那些早该付出代价的人，他却体会不到任何快感，满脑子只有少女教予的那些天常伦理。
她曾拉着他的手，满眼温和似繁星坠落，告诉他要敬重万物，敬重生灵。
江烬厌心不在焉，直到不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划破脑海中的回忆，才愣怔地回神。
熟悉又陌生的音色，他记得起来，是那个家世显贵的恶公子复盛，曾仗着父亲的官威成为凌辱自己的带头者。
昔日种种耻辱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少年身体像灌了铅，拖着沉重的步伐循声而去。
复盛被坍塌的屋梁压断脊柱，焰焰烈火下的体无完肤。他拼命挣扎求救，喉间发出绝望的哭喊，可无论他身份多么高贵家族多么庞大，此刻却也只是一只蝼蚁。
江烬厌背过猩红火光，居高临下，阴翳的眸色宛如划破黑暗的鹰。
“很疼？”他轻声问。
复盛涕泪四流，仰望的神色中满是惊恐。
“放过、放过我…求你…”
少年面无表情，不急不缓地后退一步，不让复盛满是血的手碰到他衣角。
“这么没骨气，我当初可不像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你。”
复盛抽泣着猛摇头，以为江烬厌会以牙还牙地报复自己，恐惧无限蔓延。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我不该做那些事…求求你了，救我一命！让我做牛做马都没问题！”
江烬厌一言不发，默默地闭上眼，背过了身。
月均在一旁问：“要斩草除根吗？”
江烬厌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不救复盛，却也不杀他。
少年面色冷峻，提步要离开仙界，身后火光腾旋，跳跃在他肩头发梢。
他想他或许应该尝试原谅所有，尝试真正放下心底的仇恨。
为时并不晚，剩余在鬼门关徘徊的仙族如果能死里逃生，那便是他留给他们的机会。
尽管明炎的死并非江烬厌所为，但这还是让逐渐松懈的明遥再次警觉起来。
江烬厌很难不承认，当少女天真无邪地挽着他胳膊撒娇时，他仿佛将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牢握在了手中，心里所想的圆满人生也不过如此。
即使他能看透所有，也早知道那如春风的笑容和亲密的接触只是对方假意讨好，但他却不愿面对真相，只一遍遍地迷惑自己，告诉心中那个卑微可怜的江烬厌：
“你看，她还是爱你的。”
他同意明遥离开妖界，也允诺她不会派人跟踪。
可当四周悄然寂静，见不到少女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他不禁担心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可能会藏在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哪怕独度余生，也不愿再见到他。
少年点亮全部灯火，高升炎阳，宛若在黑暗的迷途中为未归人指引回家的方向。他能做的仅限于此，以光明替言语，只希望心中所念快些归来。
诡漠看出尊者的心思，主动上殿询问：“厌皇，需要属下跟着明姑娘吗？”
江烬厌记得答应过明遥的话，掀了掀眼皮，果断拒绝：“不。”
“厌皇若是顾及对明姑娘的承诺，大可放心，属下是自愿前去，并非受您指使。”
殿上少年闻言，脸面庞划过一丝欣喜，他轻轻弯起唇，出口的话语中也挟着几分心安。
“留点心，别被发现了。”
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明遥离开了三天，诡漠跟着她去了冥府，又赶在她之前回到妖界。
妖殿上，他将在冥府一切所见所闻都告诉江烬厌。
玉石潭、无量水，明遥计划中的每一步与诡漠看来都十分恶毒，但没有江烬厌的指令，他不敢伤明遥一根毫毛，只能将事情一五一十的上报，相信这位足以一人抵万军的妖皇不可能抵不过一个少女。
“厌皇，那座示意杀戮的玉石潭属下觉得并不可信。您若是陨落，神力失去寄体和传承，三界能维持现状就算幸运了，不可能出现泉水中那样的盛世景象。”
江烬厌神情漠然，不咸不淡：“是么，但冥王不也说了，潭中所见不一定是现实。”
诡漠没太听懂他的话，一时哑然。
“如果不是现实…冥王为何不告诉明姑娘背后真相？”
江烬厌不发一言，估摸着明遥可能快回来了，起身便要去寻人。
石门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四射着灿烂耀眼的光辉。
他没有回答诡漠的问题，但不代表他不知道答案。
冥王法力强大，不可能没察觉跟从明遥而去的诡漠。冥王答应帮明遥的忙也一定并非偏袒往日人情，而是他知道江烬厌能从诡漠口中知晓一切，包括少女的仇心和所为。
冥王教给了明遥报仇的方法，同时也留给了江烬厌生还的希望。只要他有意避开少女送到嘴边的吃食，也就能避开无量水的毒性，不会因它而身疲力竭，更不会有性命危险。
少年跨出石门，站立于明媚阳光下，身子挺拔内心却无尽苦楚，仿佛一颗叛逆倔强的小草。
他在想，明遥会用什么方法骗他喝下无量水。
他希望少女能带着纯然的笑颜哄他劝他，像以前那样温柔体贴地跟他讲道理，这样的话，即使是会取他性命的剧毒，喝下去也一定甘甜如饴。
芙蓉茶，备具烫盏，置茶冲泡，闻香品饮，清新香甜的味蕾沁人心脾。
自明遥从冥府回来后，江烬厌日日不间断地喝了三个月。时间一久，他能清楚地发觉自身状态日渐低下，体内灵力更是日渐萎靡。
但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样的结果并非无量水所致。
少年望向窗外低沉阴郁的暗淡天幕，想把太阳升起来。他捏紧手心尝试了好几次，却都以失败告终，额间一层虚汗熠熠发光。
一旁毛发蓬松的穷奇走到他跟前，俯下头去。
现已至傍晚，明遥却还没将今日的芙蓉茶送来，若是往日，江烬厌早使唤它去催促了。
白毛老虎未收到命令，忠心耿耿地来询问。
江烬厌抓了抓他两腮：“今天不用去了。”
少年低眸，想着想着嘴角便轻轻上扬，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苦涩。
明遥心软了。
她昨日往茶里加的无量水比以往少太多，入口后茶味的浓郁让江烬厌立马便猜透她的心思。
茶并不浓，没了无量水的掺和才是它原本该有的味道。
少年轻抚着穷奇的白毛，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容上显露神采。
“被爱的人杀死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我应该高兴点，至少她不那么恨我…”
穷奇呼出几声湿热的鼻息，再往前凑了凑。
忽地，烛台上的烛火被穿堂凉风扑灭，江烬厌一顿，倾身过去要再将它点燃。
连他自己都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自己并非生于黑暗就该永远藏匿在其之下，日久天长，也恍惚发觉光明似乎并不太遥远。
在受到过呵护，体验到被爱以及爱一个人的心情后，即便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他也不愿再失去任何。
明遥不可能再爱自己，江烬厌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无怨无悔地为她付出，更不妨碍他倾尽所有去赎罪。
烛火点燃，又是一片明亮。
江烬厌拍了拍穷奇的后背：“行了，下去吧。”
白虎似是察觉到什么，低吼两声，显得有些留恋。
“怎么，怕我死了？”江烬厌不忍轻嘲，“我死了，你不就自由了？”
穷奇晶莹如宝石的瞳孔中涌上几分悲悯，它仍不走，俯身伏在地面，陪在江烬厌身边。
它想自己这次真的看走眼了，认了一个并不阴险可恶的主人，最后还把自己弄得这般不堪。
江烬厌沉默着盯它两秒，欲言又止，最终也不再赶它走。
天渐晚，夜渐深，当四周统统陷入黑暗，那台烛火便成了所见唯一的光明，焰焰火光在风吹下摇摆不定，少年平静的面庞也被不断撕扯。
面前一株含苞欲放的水色花珠倒映在他眼底，衬得眉目温和。
他伸出手，将体内存余不多的灵力全部渡送，顷刻间，晶莹的花苞冲破叶托，展露全貌，娇而嫩的花瓣神圣圣洁。
江烬厌面上的疲惫还未来得及散去，突然喉间呛出一口浓血，溅上书案。
穷奇立马警觉地突起脊背，满身戒备。
少年回神，伸手移开面前的聚灵花，又缓缓拭掉嘴角的血迹。
“我没事，安分点。”
穷奇表情有些难看，却还是顺从地重新伏下身。
聚灵花花如其名，靠吸食灵力生长，层叠的花瓣用以储存。
它蕴含着所有江烬厌舍弃的神力，复刻他的幻术，在他死后会创造出一个乃至海枯石烂都不会破灭的幻境。
有花繁草茂的遥炎，也有清澈明净的瀑布清潭，宫殿威严矗立，泉水涌流，花开万物。
明遥怀念的一切过往美好，都将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她身边。
江烬厌吃力地支撑起身子，脸色灰白。
自他从冥府拿回聚灵花的种子起，就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结局，无论往后的世界疮痍或光明，都不再与他相关。
清苦的命运似一个永生永世的诅咒，无论他做的好与坏、对与错，结果都只会是遭人唾弃，所以那束曾经给予他关怀的光亮，他势必以血践，以命誓。
江烬厌不在意明遥能否记得他，如果要说奢望，只希望她记得沧海桑田芸芸众生中，曾有个人爱她胜过一切。
第二天的晨阳再也无法照耀世间大地。
苍穹上的护层将破未破，屠神锁于无垠天际似滚滚浪涛。
少年拖着残破狼狈的身躯，坦荡迎接无尽深渊。
如果未曾见过光明，他原可以忍受黑暗，因而于世间流转之间，他甘愿以自身化作黄土枯骨，换她钟情的苍生万物。
（全文完）
昏幽的殿堂中，风啸怒吼，匍匐在地的玄衣少年表情痛苦，佝偻的身形略显狼狈，他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喉间不时溢出沉闷的低吼。
终于，血红般的瞳孔骤然一紧，携着点点冷锐暗淡下去。
良久，少年双手撑地，吃力地爬起身。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劣灵的对峙，自从魔界回来后，每每它们蠢蠢欲动，他都能较顺利的将其压制。只是生理和心理上刻骨铭心的折磨，总让他痛不欲生。
次次争锋后，总会有几丝惶恐涌上心头。倘若哪天他失败了，不再能压制劣灵，魔界的一切是否会重演，他是否会因为自身让明遥再次面临不利处境。
诛杀仙族于如今的江烬厌而言，只需吹灰之力。
他不带兵，只让诡漠和月均随从。
失去领导的仙界一片散沙，没有了江无华和喻清立，面对找上门来的威胁，仙将仙民无力可挡。
当夜幕降临，笼罩仙界的将只有无尽黑暗，恶魔的魔爪肆虐，燃起焮天铄地的烈火。
少年周身散发着嗜血的煞气，深邃的眼眸倒映着腥风血雨，隐约闪烁几许病态。
他从阴沟中爬出来，势必也要一把火烧毁这所谓的天堂。
仙界的一切漆瓦砖木、一切花鸟鱼虫，他都深恶痛绝，在这里从没有美好和希望，只有将他一次又一次拽入深渊的不堪过往。
斩除仙族，荡平仙界，眼前血流成河庶民涂炭的景象让江烬厌胸膛阵阵沉闷。
飞溅的鲜血，绝望的哀嚎，破散的仙魂…这些本该让他感到无限快意的惨景，此刻却不再奏效。
少年收起滴血不沾的千槿，神色些许失落。
杀掉那些早该付出代价的人，他却体会不到任何快感，满脑子只有少女教予的那些天常伦理。
她曾拉着他的手，满眼温和似繁星坠落，告诉他要敬重万物，敬重生灵。
江烬厌心不在焉，直到不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划破脑海中的回忆，才愣怔地回神。
熟悉又陌生的音色，他记得起来，是那个家世显贵的恶公子复盛，曾仗着父亲的官威成为凌辱自己的带头者。
昔日种种耻辱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少年身体像灌了铅，拖着沉重的步伐循声而去。
复盛被坍塌的屋梁压断脊柱，焰焰烈火下的体无完肤。他拼命挣扎求救，喉间发出绝望的哭喊，可无论他身份多么高贵家族多么庞大，此刻却也只是一只蝼蚁。
江烬厌背过猩红火光，居高临下，阴翳的眸色宛如划破黑暗的鹰。
“很疼？”他轻声问。
复盛涕泪四流，仰望的神色中满是惊恐。
“放过、放过我…求你…”
少年面无表情，不急不缓地后退一步，不让复盛满是血的手碰到他衣角。
“这么没骨气，我当初可不像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你。”
复盛抽泣着猛摇头，以为江烬厌会以牙还牙地报复自己，恐惧无限蔓延。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我不该做那些事…求求你了，救我一命！让我做牛做马都没问题！”
江烬厌一言不发，默默地闭上眼，背过了身。
月均在一旁问：“要斩草除根吗？”
江烬厌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不救复盛，却也不杀他。
少年面色冷峻，提步要离开仙界，身后火光腾旋，跳跃在他肩头发梢。
他想他或许应该尝试原谅所有，尝试真正放下心底的仇恨。
为时并不晚，剩余在鬼门关徘徊的仙族如果能死里逃生，那便是他留给他们的机会。
尽管明炎的死并非江烬厌所为，但这还是让逐渐松懈的明遥再次警觉起来。
江烬厌很难不承认，当少女天真无邪地挽着他胳膊撒娇时，他仿佛将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牢握在了手中，心里所想的圆满人生也不过如此。
即使他能看透所有，也早知道那如春风的笑容和亲密的接触只是对方假意讨好，但他却不愿面对真相，只一遍遍地迷惑自己，告诉心中那个卑微可怜的江烬厌：
“你看，她还是爱你的。”
他同意明遥离开妖界，也允诺她不会派人跟踪。
可当四周悄然寂静，见不到少女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他不禁担心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可能会藏在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哪怕独度余生，也不愿再见到他。
少年点亮全部灯火，高升炎阳，宛若在黑暗的迷途中为未归人指引回家的方向。他能做的仅限于此，以光明替言语，只希望心中所念快些归来。
诡漠看出尊者的心思，主动上殿询问：“厌皇，需要属下跟着明姑娘吗？”
江烬厌记得答应过明遥的话，掀了掀眼皮，果断拒绝：“不。”
“厌皇若是顾及对明姑娘的承诺，大可放心，属下是自愿前去，并非受您指使。”
殿上少年闻言，脸面庞划过一丝欣喜，他轻轻弯起唇，出口的话语中也挟着几分心安。
“留点心，别被发现了。”
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明遥离开了三天，诡漠跟着她去了冥府，又赶在她之前回到妖界。
妖殿上，他将在冥府一切所见所闻都告诉江烬厌。
玉石潭、无量水，明遥计划中的每一步与诡漠看来都十分恶毒，但没有江烬厌的指令，他不敢伤明遥一根毫毛，只能将事情一五一十的上报，相信这位足以一人抵万军的妖皇不可能抵不过一个少女。
“厌皇，那座示意杀戮的玉石潭属下觉得并不可信。您若是陨落，神力失去寄体和传承，三界能维持现状就算幸运了，不可能出现泉水中那样的盛世景象。”
江烬厌神情漠然，不咸不淡：“是么，但冥王不也说了，潭中所见不一定是现实。”
诡漠没太听懂他的话，一时哑然。
“如果不是现实…冥王为何不告诉明姑娘背后真相？”
江烬厌不发一言，估摸着明遥可能快回来了，起身便要去寻人。
石门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四射着灿烂耀眼的光辉。
他没有回答诡漠的问题，但不代表他不知道答案。
冥王法力强大，不可能没察觉跟从明遥而去的诡漠。冥王答应帮明遥的忙也一定并非偏袒往日人情，而是他知道江烬厌能从诡漠口中知晓一切，包括少女的仇心和所为。
冥王教给了明遥报仇的方法，同时也留给了江烬厌生还的希望。只要他有意避开少女送到嘴边的吃食，也就能避开无量水的毒性，不会因它而身疲力竭，更不会有性命危险。
少年跨出石门，站立于明媚阳光下，身子挺拔内心却无尽苦楚，仿佛一颗叛逆倔强的小草。
他在想，明遥会用什么方法骗他喝下无量水。
他希望少女能带着纯然的笑颜哄他劝他，像以前那样温柔体贴地跟他讲道理，这样的话，即使是会取他性命的剧毒，喝下去也一定甘甜如饴。
芙蓉茶，备具烫盏，置茶冲泡，闻香品饮，清新香甜的味蕾沁人心脾。
自明遥从冥府回来后，江烬厌日日不间断地喝了三个月。时间一久，他能清楚地发觉自身状态日渐低下，体内灵力更是日渐萎靡。
但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样的结果并非无量水所致。
少年望向窗外低沉阴郁的暗淡天幕，想把太阳升起来。他捏紧手心尝试了好几次，却都以失败告终，额间一层虚汗熠熠发光。
一旁毛发蓬松的穷奇走到他跟前，俯下头去。
现已至傍晚，明遥却还没将今日的芙蓉茶送来，若是往日，江烬厌早使唤它去催促了。
白毛老虎未收到命令，忠心耿耿地来询问。
江烬厌抓了抓他两腮：“今天不用去了。”
少年低眸，想着想着嘴角便轻轻上扬，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苦涩。
明遥心软了。
她昨日往茶里加的无量水比以往少太多，入口后茶味的浓郁让江烬厌立马便猜透她的心思。
茶并不浓，没了无量水的掺和才是它原本该有的味道。
少年轻抚着穷奇的白毛，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容上显露神采。
“被爱的人杀死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我应该高兴点，至少她不那么恨我…”
穷奇呼出几声湿热的鼻息，再往前凑了凑。
忽地，烛台上的烛火被穿堂凉风扑灭，江烬厌一顿，倾身过去要再将它点燃。
连他自己都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自己并非生于黑暗就该永远藏匿在其之下，日久天长，也恍惚发觉光明似乎并不太遥远。
在受到过呵护，体验到被爱以及爱一个人的心情后，即便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他也不愿再失去任何。
明遥不可能再爱自己，江烬厌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无怨无悔地为她付出，更不妨碍他倾尽所有去赎罪。
烛火点燃，又是一片明亮。
江烬厌拍了拍穷奇的后背：“行了，下去吧。”
白虎似是察觉到什么，低吼两声，显得有些留恋。
“怎么，怕我死了？”江烬厌不忍轻嘲，“我死了，你不就自由了？”
穷奇晶莹如宝石的瞳孔中涌上几分悲悯，它仍不走，俯身伏在地面，陪在江烬厌身边。
它想自己这次真的看走眼了，认了一个并不阴险可恶的主人，最后还把自己弄得这般不堪。
江烬厌沉默着盯它两秒，欲言又止，最终也不再赶它走。
天渐晚，夜渐深，当四周统统陷入黑暗，那台烛火便成了所见唯一的光明，焰焰火光在风吹下摇摆不定，少年平静的面庞也被不断撕扯。
面前一株含苞欲放的水色花珠倒映在他眼底，衬得眉目温和。
他伸出手，将体内存余不多的灵力全部渡送，顷刻间，晶莹的花苞冲破叶托，展露全貌，娇而嫩的花瓣神圣圣洁。
江烬厌面上的疲惫还未来得及散去，突然喉间呛出一口浓血，溅上书案。
穷奇立马警觉地突起脊背，满身戒备。
少年回神，伸手移开面前的聚灵花，又缓缓拭掉嘴角的血迹。
“我没事，安分点。”
穷奇表情有些难看，却还是顺从地重新伏下身。
聚灵花花如其名，靠吸食灵力生长，层叠的花瓣用以储存。
它蕴含着所有江烬厌舍弃的神力，复刻他的幻术，在他死后会创造出一个乃至海枯石烂都不会破灭的幻境。
有花繁草茂的遥炎，也有清澈明净的瀑布清潭，宫殿威严矗立，泉水涌流，花开万物。
明遥怀念的一切过往美好，都将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她身边。
江烬厌吃力地支撑起身子，脸色灰白。
自他从冥府拿回聚灵花的种子起，就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结局，无论往后的世界疮痍或光明，都不再与他相关。
清苦的命运似一个永生永世的诅咒，无论他做的好与坏、对与错，结果都只会是遭人唾弃，所以那束曾经给予他关怀的光亮，他势必以血践，以命誓。
江烬厌不在意明遥能否记得他，如果要说奢望，只希望她记得沧海桑田芸芸众生中，曾有个人爱她胜过一切。
第二天的晨阳再也无法照耀世间大地。
苍穹上的护层将破未破，屠神锁于无垠天际似滚滚浪涛。
少年拖着残破狼狈的身躯，坦荡迎接无尽深渊。
如果未曾见过光明，他原可以忍受黑暗，因而于世间流转之间，他甘愿以自身化作黄土枯骨，换她钟情的苍生万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