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內酒過三巡,正值眾人酒酣耳熱之際,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侍衛匆匆繞過筵席,湊至一身墨藍色圓領袍的少年身邊,悄悄附耳道:「殿下,喻公公在殿外。」

    聞言,少年仰頭飲盡酒盞,向同席皇子們告罪道:「諸位,宵有些醉,殿外透透氣。」

    起身時,腳步微一踉蹌,青年侍衛趕忙伸手攙扶,李宵胡亂伸手一抓,拽住了侍衛衣襟,險些扯出一條口子,才勉強穩住了身子,隱隱有人笑道:「瞧宵王醉得……」

    李宵無暇理會訕笑,口裡喃喃說了些不知所云的話,由著青年侍衛攙扶出去。

    「殿下!仔細腳下!」

    那侍衛胳膊撐著李宵腰板,心裡暗叫糟糕,暗忖喻公公是何等人物,李宵醉成這副模樣如何領旨?

    他忙問:「殿下,可需醒酒湯?」

    李宵這時忽道:「無妨。」

    只見二人步下宮階,步履不穩的李宵吸了口新鮮空氣,站直了身子,方才的酒氣及醉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年侍衛目瞪口呆,鬆了手,盯著神色忽轉清醒的李宵,愣道:「……殿下,您裝醉開脫的本事可是越來越高明了。」

    李宵略一擺手:「別拿本王打趣。喻公公人呢?」

    「在那兒,正同王大人說話!」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見到喻恩和王適立於簷下,王適臉色因酒氣而微微泛紅,顯得也是席上進了不少酒,李宵三步併作二步,匆匆向前,二人見他前來,紛紛施禮問安。

    「老奴給宵王殿下請安!」

    「下官給宵王殿下請安!」

    李宵還了一禮,道:「免禮。喻公公、王大人,別來無恙!」

    喻恩連忙道:「老奴謝殿下掛懷,陛下有令,請殿下給王大人送行。」

    李宵拱手領命,轉向那青年侍衛道:「邵春,去將我坐騎牽來。」

    邵春還未來得及答應,喻恩一拍手掌,後頭已有小太監拉來一匹高大的黑駒,將韁繩交予邵春,正是李宵的坐騎。

    除此之外,尚有三輛華蓋香車跟在後頭,喻恩細細說道:「頭一輛車乃尚藥局許太醫等人,第二輛車乃王大人家眷,第三輛車乃陛下、貴妃賞賜之物。」

    王適感動不已,忙朝麟德殿方向下跪謝恩:「臣叩謝陛下、貴妃娘娘隆恩!」

    李宵在旁牽過韁繩,謝道:「多謝喻公公!」抬眼示意,邵春眼明手快,取了一錠黃金奉予喻恩:「中秋佳期,一點心意請喻公公喝茶!」

    喻恩笑咪咪地接了,道:「些許微勞,不足掛齒。殿下慢行!王大人慢行!」

    三人辭謝一陣,李宵和王適雙雙上馬,領著後方的三輛高車緩步在月色下往建福門前行。

    此時已無外人,李宵收起臉上淡漠神色,換了稱呼道:「姨父。」

    王適經一番豪飲,雖有些面紅醺然,腦子卻甚是清醒,輕夾馬腹向前一小段路,刻意與後方的隨從、車馬拉開距離,交由邵春領著他人緩緩前行,自己與李宵並轡而行,說一會兒私房話。

    李宵續道:「姨父,母妃甚是掛懷明祥,他今日可好些?」

    聞言,王適微微側頭望向韋敏、明祥所在的高車,一嘆:「小兒嬌嫩,太醫恐藥性過烈,傷了根本,只能慢慢調養。盼今晚懸了蟠龍青玉燈、服安神湯能見效入眠。」

    李宵出言慰道:「許太醫妙手回春,明祥吉人天相,自不會有事。」

    「但願如此。打孩子出世後,疲於求醫,未能全心侍奉陛下,我深感不安。眼下陛下倚重你……」王適壓低嗓音,原本細微的聲音此刻更是細若蚊蚋:「……更勝李宣。貴妃雖未封后,猶是陛下正妻,你也依然是嫡子。若有人擁護李宣這個庶長子為太子,名不正、言不順,寇筠與我必反對到底。」

    他口中的寇筠乃是當朝宰相,年高德劭、心術明達;王適懷忠履義,又是皇親國戚,與李靇有連襟之親,二人素來得李靇倚重。可說有他二人扶植,李宵儲君之位十拿九穩。

    李宵靜靜聽著,面上卻是波瀾不興。王適瞧著他默然無語,背上沁出一絲冷汗,悄聲問道:「難道你……無意儲君之位?無心……治理天下?」

    「不。」李宵輕聲道:「母妃與姨父的用心,宵斷不會辜負……只是不敢操之過急,避免將母妃與姨父立於險地、將自己推到封口浪尖。」

    王適見他胸有鴻鵠之志,且是個沉潛剛克之人,十分欣慰,一拍李宵肩頭道:「不錯,所言甚是。咱們穩紮穩打,心裡踏實些。」

    這時後方傳來邵春的聲音喚道:「王大人!」

    王適一拉韁繩,回頭見馬車軒窗幃裳輕掀,邵春於窗外凝神細聽,趕上來稟報:「王大人!王姑娘乘車氣悶,還請王大人去瞧瞧!」

    聞言,適才猶老謀深算的王適轉瞬成了個慈眉善目的父親,搖頭笑道:「這孩子!」

    他與李宵調轉馬頭,暫停車馬,只見第二輛馬車幃簾掀起,怯怯透出半個簪花小腦袋,深吸一口沁涼空氣,偷偷覷了外頭一眼,又縮回車內,隱隱聽得韋敏首肯道:「好罷,你去吧。」

    邵春聽出王姑娘似欲下車,眼明手快搬來了矮凳,眾人先見一隻緞鞋踏出,接著一名淡黃上襦配著綠羅裙的女孩輕快步下馬車,她便是王適與韋敏的長女——王明月。

    月光照著這張正值金釵年華、膚色雪白的巴掌臉蛋,一雙清透水靈的眸子尤為出彩,波光流轉、顧盼生輝,看得李宵微微一怔,彷彿許久不曾見過這般清澈無邪的眼神。

    王明月眨了眨眼,向搬凳的邵春道了聲謝,走到王適旁邊靦腆地喚了一聲:「爹。」

    王適下馬,站在她身側道:「還不快向宵王殿下請安。」

    李宵騎在馬上,正欲免了她的禮,王明月已盈盈下拜,小聲道:「明月參見殿下。」

    他溫聲道:「表妹快請起。」

    王明月抬眼望了望李宵,輕吐出一句:「多謝表哥。」

    王適道:「殿下,明月素有厥症,乘車氣悶便易暈眩,我給她尋匹馬來。」

    李宵觀之身量纖纖,手無縛雞之力,其馴馬、騎馬技術莫測,恐有閃失,淡淡一笑,下馬道:「哪裡用得著尋?」

    只見他向著坐騎攤掌,憑空作勢一壓,輕吹一聲口哨,這匹黑駒馬腿一曲便跪在了地上,仰頭光順地看著李宵攤開的那隻手,直看得眾人驚嘆不已。

    王適讚道:「此馬神駿不凡,更難得的是靈性灼灼,善解人意!」

    王明月心中歡喜,伸出小手撫了撫馬鬃,問李宵道:「表哥,牠叫什麼名字?」

    「追星。」

    「追星……」王明月溫和喚著牠的名字,隨即嫻熟地跨上馬背。

    李宵道:「坐穩了。」語罷放下手,追星旋即站起,昂首長嘶了一聲。

    王明月纖手拉著韁繩,腿夾馬腹,驅使追星原地踏了幾步,見追星溫馴,甚合心意,撥馬便走。

    邵春另牽了一匹馬來,李宵、王適各自上馬,月影西斜,三人策馬走在前頭,騎馬賞月,倒也別有一番閒情逸致。

    王明月在馬上左顧右盼,不時伸手撫著追星的頸子,神情甚是愛憐滿足。

    王適捋鬚道:「她這幾年甚愛騎馬。大夫也說,多出來走動,有助緩解胎裡帶來的氣厥之症。」

    李宵望著她纖細嬌小的背影,道:「表妹是該多出來走動,宮裡先前的賞花宴、春宴也不見她蹤影。」

    王適輕嘆道:「明月是個有孝心的,知我夫婦求子不易,自她娘懷胎起,端水侍藥她親力親為。明祥出生後患夜驚,夜不安枕,明月為分憂,抱著他哄到天明,難免白日困倦,不便赴宴。」

    李宵聞她仁孝,心中憐惜,遂道:「下回吧。待明祥癒後,我親自登門接她入宮玩。明月,你說可好?」末兩句提高了聲音,夜裡聽來分外清晰。

    前頭的王明月聽見李宵喚自己,回頭燦然一笑,道:「極好。」

    她語音才落,追星便跟著嘶鳴一聲,有如附和,逗得眾人相視一笑。

    笑談之際,不承想,今夜的月下之約,來日便是天人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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