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過後,李靇起駕還宮,妃嬪、朝臣方各自散去,李宵幾番送往迎來,一夜未曾闔眼,直忙至五更天時方回養晦殿梳洗。

    蓬萊宮殿宇眾多,其中新修的韜光殿與養晦殿乃李靇親自題字賜名,分別賜給李宣、李宵居住。

    這看似寵溺的安排,實則皆因后位、儲位長年空置,朝臣分化出擁立庶長子李宣的立長派、擁立嫡子李宵的立嫡派,心意未決的李靇考慮到勢力制衡、穩固內政,便以輔政為由,將二位已封王的皇子召回宮中居住,避免雙方人馬在封地擁兵自重。

    李宵被拘在宮裡,自不及自己宅邸愜意,今夜又吃多了酒,更是渾身不自在,只想儘早安歇。

    甫回養晦殿,見殿門關閉,一片漆黑,越往內走,裡屋隱隱透著燭光,人聲熱絡,邵春喚了個侍衛一問,原來是韋貴妃體恤下人,合宮皆賞賜酒饌果菜,養晦殿眾人便偷著樂。

    邵春正想令他們散了,李宵卻道:「罷了,外頭既聽不見,難得他們樂一樂。你也去罷,別跟著我了。」

    邵春笑道:「是,多謝殿下。」遂進裡屋去。

    李宵逕自回寢殿,換了一身蒼藍常服,也不喚人服侍,自己拿了木桶往門外尋,打算提水洗漱,迎面卻撞來一個粉色人影。

    虧得李宵反應靈敏,一手提桶,另一手攬住了那人纖腰,凝神一看,那人簪髻欲墜,一張臉蛋佈著淺淺紅霞,吐息呼出陣陣酒氣,偎人不起,可不正是自己的貼身侍婢芙蓉嗎?

    芙蓉醉眼惺忪,仰起臉見是李宵,微微一愕,櫻桃小口一張,道:「殿下?怎麼有兩個殿下?」

    李宵見她醉糊塗了,又顧念她打小服侍自己的情分,不願計較,右手撐著她腰板,將她扶正後道:「你站好。本王走了。」

    芙蓉皺起小臉,含糊不清地道:「……可曾見到?」

    李宵並未聽清,只當是渾話,故淡淡道:「不曾。」

    聞言,芙蓉如遭雷擊,腳步一軟跪地,下一刻竟抱著他左腿哭了起來:「殿下─我找了整夜都找不到哇──啊啊──」

    她原本一張嬌俏的臉容皺了起來,珍珠般的淚水沖刷著面妝,瞧著倒有些滑稽,李宵按捺性子,蹲下身,盯著她問:「芙蓉,你究竟在找什麼?」

    芙蓉抽抽噎噎地道:「一個──花、花鈿盒子。」

    「是何模樣?」

    她伸出指頭,比劃著一寸大小的圓:「這般大,銀質……」

    李宵放下木桶,將腿抽了出來,藉著微亮的天光,環顧前庭,並未看見什麼銀色事物。

    他低下頭,目光如電地打量跌坐在地的芙蓉,見她著一條粉紅襦裙,裙角因跪地沾染塵土,隱隱另有一片青綠色擦痕在腿邊。

    李宵望著綠痕,靈光一現,大步往庭院一條圓石子小徑走去。此徑鮮少人行,青苔蔽路,他略微一望,便見到一處青苔上的磨痕與芙蓉裙上相似,遂蹲下身在雜草叢中一陣翻找,果真見到芙蓉所描述的花鈿銀盒。

    那盒蓋已然摔開,裡頭的東西落在一旁,李宵一一拾了起來,見是幾片風乾了的芙蓉花瓣,以及一條打了同心結的素白絲帕。

    李宵視線落在繩結上微微一凝,隨即不動聲色將花瓣、絲帕放回盒內蓋上,回頭去找芙蓉。

    芙蓉滿臉淚光,猶在原處,經方才一陣哭鬧,累得躺倒在地睡著了。

    李宵一挑眉,將花鈿盒子放進芙蓉掌心,望著她猶帶淚痕的睡顏,輕聲道:「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不知那良人是誰?」

    他久在宮闈,自是見過許多宮女身懷定情信物,絲帕、荷包、如意……等,只是這芙蓉素來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因而未料她竟也有情根深種的一面,叫自己無意撞見,醒後不知該如何自處?

    「殿下!殿下!」

    李宵回頭,見養晦殿的掌事宮女柏青快步奔來,心道:「柏青素來處變不驚,可有什麼急事?」

    柏青快步來到跟前,倉促地一行禮,她無視於躺臥的芙蓉,急道:「殿下!貴妃娘娘方才派人來報信,說是……說是王大人出事了!」

    李宵一愕,道:「何事?他昨晚還好好的!」

    柏青壓低聲音,急促道:「聽聞王大人回府後,夜裡便走水了!」

    「走水?快叫人備馬,本王要出宮一趟!」

    「是!」柏青剛要去,又想起一事,道:「殿下,追星並未在馬廄裡。」

    李宵這才想起自己的快馬已在宮外,立即想起另一匹汗血寶馬,道:「無妨,本王去鳳陽閣商借!你叫邵春準備著!還有,差人安置芙蓉!」

    他吩咐完加緊腳步往西邊的鳳陽閣去,鳳陽閣與養晦殿雖同在蓬萊宮內,位置卻偏遠許多,這座樓閣素來清靜遠人,在先帝時期原作藏寶用,珠窗網戶、雕樑畫柱無不精巧,李靇即位後便將此閣賜給鳳陽公主居住。

    此刻已是清晨時分,朱紅院門敞開,李宵等不及守門侍衛通報,逕行入內,見凝兒、暱兒正端水晶琉璃盤佈早膳,李宵直接進門問道:「凝兒姊姊,長公主人呢?」

    他來得唐突,凝兒先是嚇了一跳,接著道:「殿下在裡頭與人說話呢!恕奴婢多嘴,宵王殿下來得不巧……」

    她話未說完,裡頭隱隱傳來物品擲地之聲,伴隨著鳳陽公主的輕斥:「無用!」

    李宵心道:「不知何人惹得鳳陽不快?」

    暱兒亦聽得那聲響,放下水晶盤,輕聲道:「奴婢進去收拾,順道替宵王通傳一聲吧!」

    李宵拱手謝道:「多謝暱兒姊姊!」

    暱兒點了點頭,輕手輕腳地繞過鸞鳳雲靄金絲屏風進到裡間,不一會兒鳳陽公主迤邐而出,她臉色蒼白,手裡拿著一白扇釦著一蕊鮮紅牡丹,道:「今兒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李宵不敢造次,行禮道:「拜見長公主殿下!」

    鳳陽公主蛾眉微蹙:「這兒沒有外人,用不著這些虛禮。我倆自幼青梅竹馬,你有話就直說吧!」

    她既如此,李宵便道:「我有急事出宮,借踏月一用。」

    鳳陽公主以扇掩面,李宵看不出她此刻的神情,只聽她問道:「追星何在?」

    「追星尚在宮外。」

    李宵心想王府情勢不明,不敢貿然提及,略一停頓後,續道:「昨夜宮外請走了許太醫,不料今早母妃身子微恙,母妃身子一向是許太醫照料,故得盡快請太醫回宮。」

    鳳陽公主端詳他半晌,蹙著眉欲言又止,最後只微微一嘆:「……你隨暱兒去馬廄吧!只盼真能幫得上忙。」

    「這個自然。多謝你,鳳陽!」

    李宵謝過鳳陽公主,至馬廄牽馬出行,邵春已從柏青那兒得了消息,先行開道清空了閒雜人等,李宵至角門便翻身上馬,踏月嘶鳴一聲,揚塵而奔,勢若飛鴻。

    待李宵抵達時,王府已被金吾衛所包圍,不許閒雜人等入內。李宵一揮馬鞭,將踏月趕到門前去,一名金吾衛只當他同帝京那些愛瞧熱鬧的紈褲子弟一般,正欲呵斥,背後驀地嘶鳴一聲,一匹黑駒奔出王府,繞著李宵和踏月踱步,正是追星。

    那金吾衛趕忙拉住了追星韁繩,追星馬首一甩急欲掙脫,李宵忙翻身下馬,伸出手連連撫著追星安撫。

    金吾衛見狀,朗聲道:「你是何人?」

    李宵自腰間取下黃金腰牌,遞予對方查驗,那人一見牌上刻著「宵」字,惶恐道:「屬下冒犯!宵王殿下恕罪!」

    李宵淡淡道:「無妨,你們也是秉公辦事。王府如今是何情況?王大人可在?」

    聽得李宵問起王適,那金吾衛臉上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神情,另一人慌忙入內稟報,不一會兒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快步走來,卻不是王適,而是京兆尹呂慎。

    呂慎神情肅然,正色道:「臣呂慎拜見宵王殿下。殿下,裡頭說話。」

    「有勞呂大人。」

    李宵二馬將牽入府中,方過大門,即聞到一股焦黑刺鼻的氣味,追星、踏月立住了腳步,皆不肯再往前一步,李宵只能鬆開了韁繩,由著牠們去荷塘邊飲水。

    而他順著這焦味來源望去,見東院已被夷為焦土,晨光下飄散著幾縷滅火後的餘煙,不禁暗暗一驚。

    他輕聲道:「呂大人,昨夜陛下命本王送王大人出宮,不承想,今早便聽聞王府走水?不知王大人現下如何?」

    走在前頭領路的呂慎一停步,轉過頭遲疑道:「……臣不敢相瞞,盼殿下……節哀。」

    李宵只覺渾身一慄,深吸口氣,穩住語氣:「你從頭說起。」

    「是。約莫寅時初,巡守街使得了消息,王大人府上走水,便遣了武侯鋪相助……天乾物燥,秋風又助長火勢,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方才下人從東院抬出了……王大人和夫人……」

    這話直聽得李宵心底發涼,忙問:「共有多少人傷亡?」

    呂慎搖搖頭,道:「臣尚不知,只知這火起得蹊蹺,命金吾衛先圍了宅邸徹查。府中傷亡之事,還得問一問管事的駱蒲。」

    「那駱蒲何在?」

    「駱蒲正在大堂協助太醫救治,殿下請挪步。」

    李宵隨呂慎一同往大堂前去,沿途見王府僕役或端水、或取物,人人俱是疲憊不堪,眼看大堂就在前頭,裡面卻猛地爆出了數聲嘶啞的哭喊。

    「姑娘──」

    「天啊!」

    這哭喊聲支離破碎,驚得李宵、呂慎忙奔進大堂,堂內擠滿了傷者、僕役,尚看不清發生何事,二人往內擠至一張交床旁邊,見一名老婦伏床大哭,在旁的丫鬟紛紛掩面而泣。

    李宵看清交床上躺著雙眼緊閉的王明月,臉容、衣裳俱是黑灰,忙問丫鬟道:「明月情況如何?」

    丫鬟抽泣道:「姑娘……姑娘方才嚥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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