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乱成一团，卫晞看向不远处的谢无澄。
他远离人群，嘴角抿着，脸色不豫。
阴暗中的角落没人注意。
这些年来，皇帝渐渐老去，但是他生性多疑，无法信任任何人，尽管朝中劝皇帝立储君的折子递了无数，但是皇帝始终没有表露自己的态度。
老皇帝多疑的性子遗传到了他的每一个孩子身上。为了争夺那个位子，为了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孩子们互相残杀，酿成一桩桩悲剧。
老皇帝死去的那一夜，六皇子“意外”身死的消息传进宫中。
老皇帝在病榻上听到这个消息，震怒。
凶手指向三皇子，这夜三皇子被逼谋反，起兵闯进了禁宫，而后死在了乱箭下。
无比混乱的一夜，黑暗中宫里血流成河。
皇宫中，这夜无人入眠。
有人将三皇子已死的消息传到老皇帝床前。
狂笑声中，老皇帝下了最后一个指令，大火在皇宫中烧了一夜。
想不到皇帝所有的儿子都死在权力追逐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了这个家族的催命符。
哦，不对，还剩下一个漏网之鱼。
人们忽然想起宫里还有一个不受宠爱的七皇子，那个被兄弟忽视，被父亲厌恶，被抛在偏僻角落里自生自灭的七皇子。
漆黑的夜里，宦者匆匆去揽月轩传信，七皇子谢无澄跟在宦者身后去往皇帝寝殿。
卫晞的视角随着谢无澄的前行展开。
寝殿中到处都点亮烛火，将死之人尤其怕黑，以为这些烛火就能照亮去往死亡的路。
可谢无澄看那烛火影影绰绰，照亮的不是人影，而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他走到老皇帝的床边。
老皇帝确实已经老了，面容枯槁，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谢无澄，看着谢无澄与他母亲愈发相似的眉眼。
“山青？”他惊诧且缓慢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青儿？是你吗？”
他将谢无澄误认成了山青。
山青。
这个名字被刻意抹去那么多年，没有人敢提起。
周围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躁动不安，都惊诧地看向皇帝。
谢无澄没有理会这句话，面上仍旧恭恭敬敬：“父皇。”
啊，是七皇子。
老皇帝忽然颤抖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嘴角溢出白沫。
身边的人立刻发出惊呼，医师赶紧上前查看皇帝的情况。
老皇帝躺在床上，死死盯着谢无澄。
这是他看向谢无澄的最后一眼。
直到这时，谢无澄忽然明白一件事。
原来从幼时起，皇帝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从来不是厌恶，而是深深的恐惧。
皇帝害怕谢无澄的那双与其母亲一样的眼睛。
因为强迫将山青带进宫，他愧对山青；因为山青的傲骨和无法折服，他害怕山青。
谢无澄忽然笑了，没有人察觉到谢无澄脸上的细微笑意，除了老皇帝。
老皇帝死死盯着谢无澄，僵硬的嘴角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但谢无澄读懂了那双恶毒眼神在说什么。
“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老皇帝躺在病榻上即将迈向死亡，在心爱的儿子们互相伤害乃至死亡时，他对谢无澄恶毒地下了诅咒：“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因为你是谢家的血脉，你的母亲再怎么想要逃脱我的手掌心都无法离开，更何况流淌着谢家血液的你呢。
你无法掌握你的命运。
老皇帝在床上下了最后一个命令，一把火烧了大殿，随后一命呜呼。
他疯了。
这是周围人的第一反应。
但大火还是在浓浓夜色中燃起，有人想要趁着夜色夺去万人垂涎的位子。
谢无澄几乎忘了那夜他如何活了下来。
宫中之人也都忘记那夜的乱战。
他们只记得，谢无澄坐在殿前，坐在鲜血染红的玉石阶，背后的火光淹没在倾盆大雨下，前方是乱箭下的尸体，他如同疯癫一般大笑。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见她。
她仍是宫里唯一的纯白色，而他，已经在火光下被染成了浓墨的黑色。
这一夜，新帝即位。
***
卫晞看着谢无澄登上皇位，做了夏国的皇帝。
登基大典时，他看起来无悲无喜，似乎做不做这个皇帝都可以。
宫中势力盘根交错，新帝权力不稳，总要做一些不愿做的事情，他总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情况，还经常去慈宁殿扮着母慈子孝的场景。
谢无澄午夜梦回总会惊醒，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个老皇帝。
但如今的他无法再在睡不着时跑去看看小花奴。
他眼神中一丝余光都不会再分给偏苑。
只有在一旬一次的未晞去藏书阁整理书籍的日子，谢无澄才能在重重帷幕遮掩下见到她一眼。
谢无澄心里清楚，他无法一直瞒下去，太后的人总会查到偏苑的未晞。
外戚干政，安平王在西北虎视眈眈，先帝荒唐的晚年耗尽了夏国国库。
他的位子撑不了多久。
谢无澄想办法送未晞离开这儿。
但他没想到，有人快他一步，将未晞的身世告知了她。
小花奴未晞站在阴影下，听完了自己曲折的身世。
“先帝是你的杀父仇人。”那人轻声道，“你竟喜欢上了杀父仇人的儿子？”
“将你藏在那老皇帝眼皮子底下正是为了这一刻，那么多人为了护你拼了性命，你得为他们报仇。”
未晞瞳孔一缩。
啊，原来他是夏国的皇帝，曾经的七皇子。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个给自己讲故事、透过门缝和她拉钩说以后再见的少年如今坐上了皇位。
卫晞默默看着小花奴未晞，看她躲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那人给她的那把匕首。
她忘记了曾经的事情，忘记了做卫晞时的经历，她忘记了父母的面容。
可她毕竟是卫家的孩子。
她是不是应该报仇才对？
可是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
难道她要杀了新帝吗？
未晞蜷缩在角落里，放下那把匕首，拽出脖颈上的那条红绳。
红绳上挂着一个温润的小兔子玉坠。
那人说，太后那里有一个同样的小兔子玉坠。
未晞的母亲陈氏曾与山青是好友，两人都属兔，两个一模一样的兔子玉坠是为了纪念彼此的友情。
只是山青手中的那一个被先帝夺去，后来到了曾经的皇后、当今太后手中。
未晞想要去看一看，看看太后那里的那个小兔子玉坠。
她是宫中的花奴，没那个胆量杀人，也没有能力逃出深宫。
她不知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不懂权力到底为什么引得那么多人为此生为此亡。
她只想看一看另一枚小兔子玉坠，见到了，她也就知足了。
未晞在此时已经预料到她的命运。
可她没想到变故来的这样快。
她被人砍去小指，忽而传出传言说她为了救皇帝断去一指。断去一指很疼很疼，不过未晞内心没有太多波澜。
她看着伤疤，觉得这样还好，这样一来，那个午后，她和那个少年拉钩许下的诺言彻底消失。
而后她被引起御花园，在那里见到了新帝和太后。
未晞跪下，将头深深低下。
圣上来了旨意，将未晞封为婕妤，让她住在了揽月轩。
搬进揽月轩的第一夜，未晞没有见到谢无澄。
而后的每一天，她都没有见到谢无澄。
揽月轩位置偏僻，少有人来。
她与其他人都不熟悉，只有梅婕妤偶尔来这里坐坐。
见到梅婕妤的第一眼，未晞就知道，她与自己一样痛苦，都无法在这深宫中生存下去。
可她们从未聊起过去，也没有畅想过未来。
她们只是坐在殿里，听风吹过窗户，见日头一点点落下去。
未晞偶尔会难过地哭，可人总不能一直消沉下去。
她学着做点心，有时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点心味道不错，也会分给梅婕妤一些。
那日她见梅婕妤已经生了白发。
那时梅予晴身体已经不好，很少再来揽月轩。
未晞偶尔会梦见一些奇特的景色，梦见自己站在高台上见浮云飞鸟经过，夜色凉薄，她伸出手臂想要碰触天上的月亮。
月亮的清辉洒在她的身上。
她从前经常藏书阁里看书，那时藏书阁一旬关一次门整理书籍，不让人进去。她虽是小花奴，但被安排去藏书阁整理书籍。
时间充裕时，未晞总能在那儿看书。
她从前不明白为何，现在明白了。
可也仅此而已。
她开始绣香囊。
以前少年陪她在偏苑时，曾经提起过：“未晞，我夜里睡不好觉，你能不能帮我绣一个香囊？”
未晞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少年的声音隔着门板，一下下敲在小花奴的心上。
“你想要什么样的香囊？”未晞声音软软的。
“粉色的。”想到未晞那一身粉色衣裙，少年不假思索地说。
澄哥竟会喜欢粉色，未晞眼睛瞪大，看起来跟个小兔子一般。
不过再一细思，澄哥自幼做了宦者，习惯服侍贵人，见惯了胭脂水粉，喜欢那么好看的颜色也很正常。
未晞又觉得理应如此。
于是未晞应下来：“好，粉色的香囊。”
“上面再绣个橙子。”少年继续说。
“好。”哪管橙子是什么，未晞也应着。
她一直没动手开始做，如今忽而想起此事，来了兴致。
她要做一个粉色的香囊，上面还要绣一个大橙子。
只是粉色香囊才刚刚缝好，还未开始绣橙子，忽有来人，说要趁着众人都启程去行宫时将她带出宫。
那时未晞在揽月轩住了很久，在那里种了好多好多花。
她在偏苑长大，做小花奴时一点也没学会养花，可来了这里做了婕妤，反而养了许多花。
那人没能把她带出宫，鲜血染红了泥土，她被太后的人扣下。
卫晞徒劳地看着未晞被人按进池子里，无力挣扎。
她想要从那股控制她的蛮力中挣脱，可是四肢软绵绵的，根本无法动弹。
水涌进卫晞的眼睛，涌进卫晞的耳朵，涌进卫晞的身体。
绝望的泪水混在水池中，窒息感席卷而来，一双手掐着她的喉咙，卫晞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就这么死去。
卫晞躺在池底，隔着遥遥水光，见谢无澄赶来，徒劳地打开揽月轩的门，桌上放着一个粉色香囊……
秋日的悲剧安静地发生在这红墙绿瓦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
皇帝与太后公开反目，山河不稳，西北的安平王打着守国土名号起兵，手下名将顾行渊的名字响到了宫中。
除夕夜的宴席上，谢无澄高举酒杯，腰间挂着的粉色香囊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橙子。
那夜，他实现了先帝的诅咒。
安平王攻破城门，除夕夜一场大火，烧尽了这里的一切。
卫晞飘在宫中，亲眼看到梅予晴被救走，谢无澄被押下，直到火光铺天盖地，成为这里唯一的颜色。
火光中，谢无澄轻轻唤起那个名字。
未晞。
“未晞。”
一阵抽离的痛苦袭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脸色苍白，阳光刺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看不清。
她离开了幻境，回到现实中，那阵漫天火光仿佛还在她的眼前。
“晞娘娘。”
卫晞身旁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
是谁？
“晞娘娘？”对方在疑惑卫晞为何没有回应。
“娘娘身子不适？”
柔软的手掌碰触到卫晞脸上的泪水。
卫晞终于看清眼前的场景。
她仍旧在揽月轩中，因为脱力跌坐在地，宁欣公主站在她面前。
公主脖颈上挂着的兔子玉坠温润可爱。
卫晞扫过一眼，没有说话。
宁欣公主注意到卫晞的眼神，天真又残忍地笑了：“娘娘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待卫晞回答，宁欣公主捧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匕首柄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
宁欣公主：“卫晞，你想要这个东西吗？你想看着它刺在谢无澄的胸膛里吗？”
她说：“晞娘娘，都说卫家的人英勇无畏，你作为卫家孤女，不该如此胆小怕事，竟连家仇都不敢报吧。”
多么精致的匕首啊，拥有美丽无害的外表，可终究是杀人的凶器。
卫晞表情木然地接过匕首。
她推开宁欣公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宫道两旁寂静无声，与那个除夕夜迥然不同。
但一个是在寂静中滋生希望，一个是在热烈中迎接毁灭。
卫晞知道最近宫中都在传什么。
听闻陛下重用那个为陛下挡刀的顾大人。
听闻顾大人屡创奇功。
听闻安平王的军队受了重创。
……
现在谢无澄会在哪儿？
时间还早，他应该还在处理政事吧。
卫晞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匕首。
“你叫什么名字？你叫未晞？真好听的名字。”
“你叫我澄子就行。”
“你是小花奴？真巧，我是宫里的侍卫，躲懒才来了这里。”
“你别怕，我不会打开门的。”
“你想听什么故事？”
……
在幻境中听到的清亮少年音还回响在卫晞耳旁。
她知道，他们是一类人，只能躲在阴暗处假装阳光。
卫晞走到殿外，无人阻拦她。她静静推开门，进入殿内。
这里只有谢无澄一个人。他屏退宫人，独自坐在桌边批折子，绯色外袍披在身上，脸色有些苍白。
从行宫回来后，他消瘦许多。
卫晞忽而想起上一世，太后派去的人与她说起卫家的那天，阳光也是如今日一般刺眼。
她握着匕首，走上前。
想起从前的事，卫晞无法言说自己如今对谢无澄的感情。
卫晞恨这皇宫。
她恨高高的宫墙，是至高无上的皇宫葬送了卫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可也正是这高高的宫墙庇佑了她度过幼年与豆蔻年华，让她遇见了他。
她恨他的身份，恨他是那老皇帝的儿子，恨他的蓄意接近。
正如谢无澄恨他自己。
“你来了。”谢无澄对她伸出手。
他们对视一眼。
只一眼，就知道彼此已经想起过去的事。
卫晞走上前，手中仍攥着那把匕首。
一直走到谢无澄身边。
她没有扶住谢无澄的手，而是默默看着他。
谢无澄自然看到了卫晞手中的匕首。
“卫晞。”他笑着，只说这个名字。
如同他死前一般。
卫晞忽然止不住眼泪，大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
她扑到谢无澄怀里。
之前在幻境中，她其实见到了谢无澄的结局。
安平王入京，谢无澄做阶下囚被关在牢中。
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他仿佛回到小时候。被人忽视，没人理会，如同空气一般的小时候。
他只剩下那个粉色香囊。
将死之际，他对着虚空讲起那个小鲛人的故事。
他闭上眼许愿，若是有谁能够听到他的愿望，他想让一切重来，他愿意像那小鲛人一般，献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他想让她回来。
光芒洒在谢无澄的指尖。
——“我不要你的声音。你要献出你最宝贵的东西。”
他一无所有，只有那个香囊，还有回忆中与未晞一同度过的时光。
那是他生命中温暖的证明。
——“你要献出你的记忆，你的生命像贫瘠的土地，一无所有，只有记忆如宝石在闪光。
——”好。“
——“她会重活一次，但她会忘记你。”
——“想不起来又如何。我愿她不要遇见我，不要来到宫中，我愿她能自私，能为自己而活，能过自由幸福的一生。”
殿中，卫晞紧紧抱着谢无澄，躲在他的怀抱中轻声哭泣。
原来，系统在她怀疑的时候一次次提醒说空间与系统都是为了她，是真的。
原来，系统为她和谢无澄创造了第二次机会。
匕首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谢无澄仿佛又见到那日在牢中看到的光芒。
这世间没有完美的结局，可他已经得到了美好的开始。
泡沫融化在海面，他用力抱住卫晞。
他远离人群，嘴角抿着，脸色不豫。
阴暗中的角落没人注意。
这些年来，皇帝渐渐老去，但是他生性多疑，无法信任任何人，尽管朝中劝皇帝立储君的折子递了无数，但是皇帝始终没有表露自己的态度。
老皇帝多疑的性子遗传到了他的每一个孩子身上。为了争夺那个位子，为了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孩子们互相残杀，酿成一桩桩悲剧。
老皇帝死去的那一夜，六皇子“意外”身死的消息传进宫中。
老皇帝在病榻上听到这个消息，震怒。
凶手指向三皇子，这夜三皇子被逼谋反，起兵闯进了禁宫，而后死在了乱箭下。
无比混乱的一夜，黑暗中宫里血流成河。
皇宫中，这夜无人入眠。
有人将三皇子已死的消息传到老皇帝床前。
狂笑声中，老皇帝下了最后一个指令，大火在皇宫中烧了一夜。
想不到皇帝所有的儿子都死在权力追逐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了这个家族的催命符。
哦，不对，还剩下一个漏网之鱼。
人们忽然想起宫里还有一个不受宠爱的七皇子，那个被兄弟忽视，被父亲厌恶，被抛在偏僻角落里自生自灭的七皇子。
漆黑的夜里，宦者匆匆去揽月轩传信，七皇子谢无澄跟在宦者身后去往皇帝寝殿。
卫晞的视角随着谢无澄的前行展开。
寝殿中到处都点亮烛火，将死之人尤其怕黑，以为这些烛火就能照亮去往死亡的路。
可谢无澄看那烛火影影绰绰，照亮的不是人影，而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他走到老皇帝的床边。
老皇帝确实已经老了，面容枯槁，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谢无澄，看着谢无澄与他母亲愈发相似的眉眼。
“山青？”他惊诧且缓慢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青儿？是你吗？”
他将谢无澄误认成了山青。
山青。
这个名字被刻意抹去那么多年，没有人敢提起。
周围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躁动不安，都惊诧地看向皇帝。
谢无澄没有理会这句话，面上仍旧恭恭敬敬：“父皇。”
啊，是七皇子。
老皇帝忽然颤抖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嘴角溢出白沫。
身边的人立刻发出惊呼，医师赶紧上前查看皇帝的情况。
老皇帝躺在床上，死死盯着谢无澄。
这是他看向谢无澄的最后一眼。
直到这时，谢无澄忽然明白一件事。
原来从幼时起，皇帝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从来不是厌恶，而是深深的恐惧。
皇帝害怕谢无澄的那双与其母亲一样的眼睛。
因为强迫将山青带进宫，他愧对山青；因为山青的傲骨和无法折服，他害怕山青。
谢无澄忽然笑了，没有人察觉到谢无澄脸上的细微笑意，除了老皇帝。
老皇帝死死盯着谢无澄，僵硬的嘴角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但谢无澄读懂了那双恶毒眼神在说什么。
“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老皇帝躺在病榻上即将迈向死亡，在心爱的儿子们互相伤害乃至死亡时，他对谢无澄恶毒地下了诅咒：“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因为你是谢家的血脉，你的母亲再怎么想要逃脱我的手掌心都无法离开，更何况流淌着谢家血液的你呢。
你无法掌握你的命运。
老皇帝在床上下了最后一个命令，一把火烧了大殿，随后一命呜呼。
他疯了。
这是周围人的第一反应。
但大火还是在浓浓夜色中燃起，有人想要趁着夜色夺去万人垂涎的位子。
谢无澄几乎忘了那夜他如何活了下来。
宫中之人也都忘记那夜的乱战。
他们只记得，谢无澄坐在殿前，坐在鲜血染红的玉石阶，背后的火光淹没在倾盆大雨下，前方是乱箭下的尸体，他如同疯癫一般大笑。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见她。
她仍是宫里唯一的纯白色，而他，已经在火光下被染成了浓墨的黑色。
这一夜，新帝即位。
***
卫晞看着谢无澄登上皇位，做了夏国的皇帝。
登基大典时，他看起来无悲无喜，似乎做不做这个皇帝都可以。
宫中势力盘根交错，新帝权力不稳，总要做一些不愿做的事情，他总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情况，还经常去慈宁殿扮着母慈子孝的场景。
谢无澄午夜梦回总会惊醒，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个老皇帝。
但如今的他无法再在睡不着时跑去看看小花奴。
他眼神中一丝余光都不会再分给偏苑。
只有在一旬一次的未晞去藏书阁整理书籍的日子，谢无澄才能在重重帷幕遮掩下见到她一眼。
谢无澄心里清楚，他无法一直瞒下去，太后的人总会查到偏苑的未晞。
外戚干政，安平王在西北虎视眈眈，先帝荒唐的晚年耗尽了夏国国库。
他的位子撑不了多久。
谢无澄想办法送未晞离开这儿。
但他没想到，有人快他一步，将未晞的身世告知了她。
小花奴未晞站在阴影下，听完了自己曲折的身世。
“先帝是你的杀父仇人。”那人轻声道，“你竟喜欢上了杀父仇人的儿子？”
“将你藏在那老皇帝眼皮子底下正是为了这一刻，那么多人为了护你拼了性命，你得为他们报仇。”
未晞瞳孔一缩。
啊，原来他是夏国的皇帝，曾经的七皇子。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个给自己讲故事、透过门缝和她拉钩说以后再见的少年如今坐上了皇位。
卫晞默默看着小花奴未晞，看她躲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那人给她的那把匕首。
她忘记了曾经的事情，忘记了做卫晞时的经历，她忘记了父母的面容。
可她毕竟是卫家的孩子。
她是不是应该报仇才对？
可是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
难道她要杀了新帝吗？
未晞蜷缩在角落里，放下那把匕首，拽出脖颈上的那条红绳。
红绳上挂着一个温润的小兔子玉坠。
那人说，太后那里有一个同样的小兔子玉坠。
未晞的母亲陈氏曾与山青是好友，两人都属兔，两个一模一样的兔子玉坠是为了纪念彼此的友情。
只是山青手中的那一个被先帝夺去，后来到了曾经的皇后、当今太后手中。
未晞想要去看一看，看看太后那里的那个小兔子玉坠。
她是宫中的花奴，没那个胆量杀人，也没有能力逃出深宫。
她不知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不懂权力到底为什么引得那么多人为此生为此亡。
她只想看一看另一枚小兔子玉坠，见到了，她也就知足了。
未晞在此时已经预料到她的命运。
可她没想到变故来的这样快。
她被人砍去小指，忽而传出传言说她为了救皇帝断去一指。断去一指很疼很疼，不过未晞内心没有太多波澜。
她看着伤疤，觉得这样还好，这样一来，那个午后，她和那个少年拉钩许下的诺言彻底消失。
而后她被引起御花园，在那里见到了新帝和太后。
未晞跪下，将头深深低下。
圣上来了旨意，将未晞封为婕妤，让她住在了揽月轩。
搬进揽月轩的第一夜，未晞没有见到谢无澄。
而后的每一天，她都没有见到谢无澄。
揽月轩位置偏僻，少有人来。
她与其他人都不熟悉，只有梅婕妤偶尔来这里坐坐。
见到梅婕妤的第一眼，未晞就知道，她与自己一样痛苦，都无法在这深宫中生存下去。
可她们从未聊起过去，也没有畅想过未来。
她们只是坐在殿里，听风吹过窗户，见日头一点点落下去。
未晞偶尔会难过地哭，可人总不能一直消沉下去。
她学着做点心，有时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点心味道不错，也会分给梅婕妤一些。
那日她见梅婕妤已经生了白发。
那时梅予晴身体已经不好，很少再来揽月轩。
未晞偶尔会梦见一些奇特的景色，梦见自己站在高台上见浮云飞鸟经过，夜色凉薄，她伸出手臂想要碰触天上的月亮。
月亮的清辉洒在她的身上。
她从前经常藏书阁里看书，那时藏书阁一旬关一次门整理书籍，不让人进去。她虽是小花奴，但被安排去藏书阁整理书籍。
时间充裕时，未晞总能在那儿看书。
她从前不明白为何，现在明白了。
可也仅此而已。
她开始绣香囊。
以前少年陪她在偏苑时，曾经提起过：“未晞，我夜里睡不好觉，你能不能帮我绣一个香囊？”
未晞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少年的声音隔着门板，一下下敲在小花奴的心上。
“你想要什么样的香囊？”未晞声音软软的。
“粉色的。”想到未晞那一身粉色衣裙，少年不假思索地说。
澄哥竟会喜欢粉色，未晞眼睛瞪大，看起来跟个小兔子一般。
不过再一细思，澄哥自幼做了宦者，习惯服侍贵人，见惯了胭脂水粉，喜欢那么好看的颜色也很正常。
未晞又觉得理应如此。
于是未晞应下来：“好，粉色的香囊。”
“上面再绣个橙子。”少年继续说。
“好。”哪管橙子是什么，未晞也应着。
她一直没动手开始做，如今忽而想起此事，来了兴致。
她要做一个粉色的香囊，上面还要绣一个大橙子。
只是粉色香囊才刚刚缝好，还未开始绣橙子，忽有来人，说要趁着众人都启程去行宫时将她带出宫。
那时未晞在揽月轩住了很久，在那里种了好多好多花。
她在偏苑长大，做小花奴时一点也没学会养花，可来了这里做了婕妤，反而养了许多花。
那人没能把她带出宫，鲜血染红了泥土，她被太后的人扣下。
卫晞徒劳地看着未晞被人按进池子里，无力挣扎。
她想要从那股控制她的蛮力中挣脱，可是四肢软绵绵的，根本无法动弹。
水涌进卫晞的眼睛，涌进卫晞的耳朵，涌进卫晞的身体。
绝望的泪水混在水池中，窒息感席卷而来，一双手掐着她的喉咙，卫晞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就这么死去。
卫晞躺在池底，隔着遥遥水光，见谢无澄赶来，徒劳地打开揽月轩的门，桌上放着一个粉色香囊……
秋日的悲剧安静地发生在这红墙绿瓦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
皇帝与太后公开反目，山河不稳，西北的安平王打着守国土名号起兵，手下名将顾行渊的名字响到了宫中。
除夕夜的宴席上，谢无澄高举酒杯，腰间挂着的粉色香囊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橙子。
那夜，他实现了先帝的诅咒。
安平王攻破城门，除夕夜一场大火，烧尽了这里的一切。
卫晞飘在宫中，亲眼看到梅予晴被救走，谢无澄被押下，直到火光铺天盖地，成为这里唯一的颜色。
火光中，谢无澄轻轻唤起那个名字。
未晞。
“未晞。”
一阵抽离的痛苦袭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脸色苍白，阳光刺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看不清。
她离开了幻境，回到现实中，那阵漫天火光仿佛还在她的眼前。
“晞娘娘。”
卫晞身旁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
是谁？
“晞娘娘？”对方在疑惑卫晞为何没有回应。
“娘娘身子不适？”
柔软的手掌碰触到卫晞脸上的泪水。
卫晞终于看清眼前的场景。
她仍旧在揽月轩中，因为脱力跌坐在地，宁欣公主站在她面前。
公主脖颈上挂着的兔子玉坠温润可爱。
卫晞扫过一眼，没有说话。
宁欣公主注意到卫晞的眼神，天真又残忍地笑了：“娘娘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待卫晞回答，宁欣公主捧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匕首柄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
宁欣公主：“卫晞，你想要这个东西吗？你想看着它刺在谢无澄的胸膛里吗？”
她说：“晞娘娘，都说卫家的人英勇无畏，你作为卫家孤女，不该如此胆小怕事，竟连家仇都不敢报吧。”
多么精致的匕首啊，拥有美丽无害的外表，可终究是杀人的凶器。
卫晞表情木然地接过匕首。
她推开宁欣公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宫道两旁寂静无声，与那个除夕夜迥然不同。
但一个是在寂静中滋生希望，一个是在热烈中迎接毁灭。
卫晞知道最近宫中都在传什么。
听闻陛下重用那个为陛下挡刀的顾大人。
听闻顾大人屡创奇功。
听闻安平王的军队受了重创。
……
现在谢无澄会在哪儿？
时间还早，他应该还在处理政事吧。
卫晞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匕首。
“你叫什么名字？你叫未晞？真好听的名字。”
“你叫我澄子就行。”
“你是小花奴？真巧，我是宫里的侍卫，躲懒才来了这里。”
“你别怕，我不会打开门的。”
“你想听什么故事？”
……
在幻境中听到的清亮少年音还回响在卫晞耳旁。
她知道，他们是一类人，只能躲在阴暗处假装阳光。
卫晞走到殿外，无人阻拦她。她静静推开门，进入殿内。
这里只有谢无澄一个人。他屏退宫人，独自坐在桌边批折子，绯色外袍披在身上，脸色有些苍白。
从行宫回来后，他消瘦许多。
卫晞忽而想起上一世，太后派去的人与她说起卫家的那天，阳光也是如今日一般刺眼。
她握着匕首，走上前。
想起从前的事，卫晞无法言说自己如今对谢无澄的感情。
卫晞恨这皇宫。
她恨高高的宫墙，是至高无上的皇宫葬送了卫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可也正是这高高的宫墙庇佑了她度过幼年与豆蔻年华，让她遇见了他。
她恨他的身份，恨他是那老皇帝的儿子，恨他的蓄意接近。
正如谢无澄恨他自己。
“你来了。”谢无澄对她伸出手。
他们对视一眼。
只一眼，就知道彼此已经想起过去的事。
卫晞走上前，手中仍攥着那把匕首。
一直走到谢无澄身边。
她没有扶住谢无澄的手，而是默默看着他。
谢无澄自然看到了卫晞手中的匕首。
“卫晞。”他笑着，只说这个名字。
如同他死前一般。
卫晞忽然止不住眼泪，大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
她扑到谢无澄怀里。
之前在幻境中，她其实见到了谢无澄的结局。
安平王入京，谢无澄做阶下囚被关在牢中。
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他仿佛回到小时候。被人忽视，没人理会，如同空气一般的小时候。
他只剩下那个粉色香囊。
将死之际，他对着虚空讲起那个小鲛人的故事。
他闭上眼许愿，若是有谁能够听到他的愿望，他想让一切重来，他愿意像那小鲛人一般，献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他想让她回来。
光芒洒在谢无澄的指尖。
——“我不要你的声音。你要献出你最宝贵的东西。”
他一无所有，只有那个香囊，还有回忆中与未晞一同度过的时光。
那是他生命中温暖的证明。
——“你要献出你的记忆，你的生命像贫瘠的土地，一无所有，只有记忆如宝石在闪光。
——”好。“
——“她会重活一次，但她会忘记你。”
——“想不起来又如何。我愿她不要遇见我，不要来到宫中，我愿她能自私，能为自己而活，能过自由幸福的一生。”
殿中，卫晞紧紧抱着谢无澄，躲在他的怀抱中轻声哭泣。
原来，系统在她怀疑的时候一次次提醒说空间与系统都是为了她，是真的。
原来，系统为她和谢无澄创造了第二次机会。
匕首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谢无澄仿佛又见到那日在牢中看到的光芒。
这世间没有完美的结局，可他已经得到了美好的开始。
泡沫融化在海面，他用力抱住卫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