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月亮像一只银盘,镶嵌在湛蓝色的天幕上。忽然飘来一片云遮住了月光。朦胧的夜色中,随着一阵清凉的风传来几声狗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事也都可能不会发生……

    高现华坐在椅子上,在有些晃眼的灯光下打量了一下会场,来的人很多。小张庄群众听说要修水泥路,群情振奋,几乎是全员与会。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

    “今晚召集大家到这里来,就是要和你们商量一下修路的事。经过两个庄群众代表丈量,主路是903米,加上通往两个庄支路一共1986米。主路筹资按两个庄的人口平均分摊。高台的支路长是549米,包括主路在一起,人均出资128块。你们庄支路长534米,包括主路在内,人均123块。预算方案在群众代表手里,明天张榜公布,大家有什么疑问,可以问群众代表,也可以问我。这是我说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工程是公开招标。如果大伙对工程质量不放心可选派群众代表到工地去监工。

    “第三件事:这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修路到底有哪些好处?

    “一、可以改善我们生产和生活条件,提高生活水平,增加经济收入。有了水泥路,就方便了买卖,吃的、穿的、用的都会送上门,城里人可以叫外卖,农忙时我们也可以叫外卖;有了水泥路,下雨天我们的农产品也可以外运,西瓜、蔬菜再也不会烂在地里了;有了水泥路,我们骑摩托车或电动车进城务工,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再也不会因为下雨误工了。一人一百多块钱,也就是多干一天活的事。此外,接、送孩子上学方便了,连娶儿媳妇、嫁闺女也方便了。

    “二、实现了城乡一体化。有了水泥路不仅方便了我们进城买卖、务工,也方便了城里人到农村来购买农副产品。路到哪里,车就可以到哪,城市和农村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三、密切了干群关系。有了水泥路,交通方便了,我们可以随时随地进行走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为群众排忧解难……”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四十多岁男人走到他面前,说道:“高书记,你不是要为群众排忧解难吗?我主动找你,也用不着你走访了。你能不能帮我儿子把婚给离了?他们离了,这修路钱我一分不少,离不了,我一分钱不交!”

    “这都哪跟哪儿?修路与你儿子离婚有什么关系?要离婚,去找民政局!”赵杏梅绷着脸说。

    高现华向她摆摆手,“让张加永说说,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张加永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关键是儿媳妇不愿意离啊。我们实在没办法,才来求你们帮忙。”

    他们正说着,一位怨妇走入场内。但见秋枫霜染,春柳扶疏,泪波点点,黛眉微蹙……她不是别人,正是张加永儿媳——谷映迎。他指着公公的鼻子怒道:“凭什么让我离?我就不离!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过好!”

    “有你这样败家的娘们,我能过好吗?”张加永数落道,“你整天鬼闹,不干活也就算了,干嘛要把我那几亩西瓜拔个精光?我那西瓜都长有碗口大了,马上就要上市了呀!”

    谷映迎骂道:“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拔你西瓜?你那有娘养,无娘教的儿子把野女人往家里带,你们眼都瞎了吗?干嘛不闻不问?”

    “你到我们家一两年了,不生不养,他找你离婚,你干嘛赖着不离?他也不想断了我们老张家的香火。”张加永为儿子开脱。

    “不生不养不怨我!他和我同房不同床,我和谁生去?和你这个老东西生,你怕不怕别人骂你‘爬灰头’?”她真是气昏了头,出言无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张加永摊开双手,“你们都听听,这个人这么不上线,谁敢要这样的儿媳妇?”

    “你现在怕了?早干嘛去了?下次你儿子再敢把那野女人带回来,我就点火把你家房子给烧了!”

    高现华听到这里,感到问题真的很严重,于是对谷映迎说:“小谷啊,你要冷静。他们做得不对,但你的行为也是违法的。他们那样做,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不想接受你。即使不离婚,你在他家也没地位。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倒可以给你找个好人家。现在是开会,以后我再给你说。”他又对陈其良说:“陈会计,你和小谷是亲戚吧?你现在就和她先谈谈。”

    ……

    陈其良和谷映迎刚走出会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大娘来到会场哭诉道:“俺家这事你们可得管一管,老头躺在‘水晶棺’里已经四五天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平时恋苦钱都不沾边,老五想把丧事办了,可那四个东西又来闹事,你说这事咋弄啊?高书记,你可要帮俺把这老鬼给埋了!”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张庄就是事多。”陈其良趁机说,“这真是老母猪豗大蒜——一头不了又一头,我看凡是与修路没关的事一概不管。”

    高现华表情凝重,认真地说:“正是因为我们平时不管,所以问题才越积越多。我们一边要钱,一边除理问题,这事我来处理。”既而对老人说:“大娘,您老伴叫刘德才吧,他老人家去世了,您可要节哀啊。您回去吧,我明天一早就到你家去。”

    老大娘还没退场,一个七十多岁的男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会场。他放下拐杖,“噗通”一声跪到在高现华面前,“高书记,别说交修路钱了,俺连吃饭钱都没有,你还是帮俺先解决吃饭钱吧。”

    这真是按下去葫芦又漂起个瓢。赵杏梅忍无可忍,上前拉起那个男人,气愤地说:“张泽坤!你这么大年纪也能来事,不要钱你也不处理问题?这修路钱还没要,你倒要起吃饭钱了!你以为村干部是开银行的?没钱吃饭找你儿子去!”

    高现华拉过赵杏梅,“让他说,要是没难处,他也不会找我们。”

    “我是有三个儿子,原先说好了的,三个儿子每年每家给我二百斤小麦、二百块钱。给了两年后,大儿子不争气,赌博输了十多万,跑到外边躲债去了,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大儿子对我停止了供养,其他两个儿子也不给了。为了不让我饿死,他们让我在床前放只小盆,像喂狗一样,不定时的将剩饭剩菜倒在盆里,然后转脸就走。我从来就没吃过热乎饭。有时我不在,饭被狗吃了,只好饿着。高书记,我连饭吃都没有,哪还有修路钱?——人老了,没有用了……”老人说着,眼泪顺着面颊的皱纹流了下来,好像小溪潺潺流水,心里泛起一片悲凉的黑色:

    魁梧忙碌的身影已在残阳后消失,脸上的汗水滑落在刚刚翻耕的泥土中,滋润了新的生命,长出了丰硕的稻谷与麦穗,哺育三个儿子成长。他用尽所有的青春守护他们,让他们长大成人;耗尽所有的积蓄让他们娶亲生子。他最大的期待就是让他们懂得:“养儿才知报娘恩”。

    他的一生没有任何成就,所以也没有什么乐趣。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向人们展示他的力气:他可以独自一人将生产队拉庄稼的四轮木架大车立起。在一次大搞积肥运动中,他将一担三百多斤的塘泥挑到岸上。他创造出的辉煌获得了一片掌声,同时也收获了不想收获的让他后悔莫及的残疾——累得当场吐了血……

    随着时光轮轴转动,当年嵬巍的严父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身上没有一枚硬币,更没有“红绿的票子”,屋里没有一粒粮食……能够拥有的就是不用花钱的新鲜空气与温暖灿烂的阳光;伴随他的只有一根自制的柳枝拐杖和身后揺摇晃晃的影子。

    眼花了,看不清脚下的路,却能清晰看到荒凉可悲的人生终点;

    耳朵聋了,听不到风声和雨声,却能听得见“哗哗哗”的泪水落地声;

    牙齿松动了,吃不了“锅贴子”,却无时不在咀嚼心中的痛苦与辛酸,一口一口地吞咽流年的沧桑。

    他没有“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奢望,只愿他们能给一些吃食外加一碗温热的白开水——像养他们家的狗那么上心……

    高现华听后,心中不由产生怜悯与愤怒:

    子鸦尚且知反哺,羔羊跪乳难忘母。

    椿庭萱堂无恭奉,不孝不赡不如畜。

    他强忍着心中悲痛,对赵杏梅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明天先去把他儿媳妇带回来再说。”

    他正要宣布散会,突然一个四十多岁秃顶的男人大声喊道:“先别散会,我有话说!”

    他见是“二秃子”,这个刁滑、难缠的家伙曾给他“抹过黑”(见第79章),还真的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他今天又会弄出什么事来?但依然显得很镇静,“你有什么话请讲。”

    二秃子脸上带着狡诈神色,怪异一笑,咧开的嘴像熟透的石榴炸开一道缝,露出两排雪白牙齿,用手将脑门上面垂下来的长发向头顶理了理,油头滑脑地说:

    “高书记,我知道你是个办实事的人,工作能力很强。你不是担心这修路钱不好要吗?我给你出个主意:俺们庄不是有二十多亩预留地吗?每亩每年的承包费按三百块钱来算,这八、九年加在一起也有五、六万,我们庄这修路钱就绰绰有余了,这比你挨门逐户去要省心多了。”

    高现华听到这个问题还真的感到头痛,这哪里是给我出主意,分明是挖坑让我跳。但又不能说他无理取闹。答应他,这事显然办不到。不答应,可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怨不得赵杏梅不赞成召开小张庄群众会议,小张庄人可真能挑事。这预留地问题是高台村又一个遗留问题,不论做什么事只要扯上预留地准黄。

    这事也是发生在1997年农村实行二轮土地承包时期,村里为了增加开支来源,让每个生产组留下十亩到二十亩之间的预留地,当时以每亩二百块钱承包给农户。高呈祥出于好意,让各生产组把地承包给“超生户”,以作为超生孩子的“口粮田”。

    第一年,所有承包预留地的农户都如数交了承包费,只有小张庄东组村民李桂花以是村里给小孩的‘口粮田’为由拒交承包费。高呈祥便亲自带领村组干部上门催要。谁知李桂花反打一耙:

    “这预留地说好是给小孩做‘口粮田’的,还要什么承包费?你们村干部不能说话不算数?”

    高呈祥非常气愤,“你怎么能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呢?我是说把这预留地承包给你们当作小孩‘口粮田’,没说白给你种。”

    “这‘口粮田’就是留养活小孩的,你们要钱,还叫什么‘口粮田’?”李桂花狡辩道,“超生的孩子也是中国人,你怎不能把他送到日本去吧?你们当干部的怎不能睁着眼看小孩饿死吧?”

    高呈祥见她说得“四六不上线”,扯得“驴唇不对马嘴”,不由震怒,“我不给你两胡搅蛮缠,不给钱就扒你家小麦!”

    他一招手,村组干部便蜂拥而上。

    李桂花势单力薄,抵挡不了众人。情急之下,她立刻脱掉身上所以衣服,拿把菜刀坐在麦折子上,龇牙咧嘴地骂道:“我xx祖奶奶,今天谁要敢扒俺家小麦,老娘跟他拼了!”

    当时去的都是男人,李桂花不顾羞耻的守护,让众人纷纷退出门外。这次预留地承包费的征收工作就这样失败了。后来,高呈祥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该生产组干部。可是,他们认为地本来是生产组的,收上来的钱还得交给村里,划不来,所以也没有去征收。

    第二年所有种预留地的农户都以“是小孩口粮田”为由拒交承包费。从那以后,村里再也没收过预留地的承包费。群众对预留地问题意见特别大。

    今天二秃子当众提出这事,让高现华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好搪塞道:“这个问题是个普遍现象,别的村也有。不是不能要,而是要起来很麻烦,必须要走法律程序。”

    二秃子的嘴撇得像只油撇子,向他抛去鄙夷笔直的目光,“你拉倒吧,走什么法律程序?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我看这个问题你要是解决不了,这路干脆就别修了!”

    正当高现华感到窘促不安的时候,一个长发披肩、清丽绝俗、容貌娇美的女人向会场走来……她叫杨丽娜,今年三十八岁,可那张俊秀白净柔嫩的面孔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真可谓是出水芙蓉、带雨梨花。庄上人给她一个雅号——杨贵妃。

    她刚走进会场前面的空地,大伙的目光不约而同向她看去,但见:

    玉骨生暖腰有肉,少妇原本不算瘦。

    千娇百媚暗香幽,脂粉清淡发流油。

    闻听政府把路修,浓妆未毕画笔丢。

    二郎未回当做主,轻掩门窗下翠楼。

    汉霄苍茫锁清秋,华年似水积新愁。

    杨柳荫下疾步走,几点树花落满头。

    金煌浓稠芙蓉俏,蓦然回首红杏忧。

    心若平湖荡涟漪,莺声婉转妙语羞。

    她骂道:“二秃子,放你娘的x!不修路莫说没法出行,影响经济发展,就连今后小伙子找媳妇都难。”

    二秃子挨了骂,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而是一副奴颜媚骨嘴脸,嬉笑道:“那你这个杨贵妃嫁给张二郎不也没让你脚沾一点薄泥吗?”

    “泥倒是没沾,可你二叔抱着我走了三里多路。他表弟扛着一把椅子,抱累了就让我站在椅子上歇歇,等把我抱到家,他累得跟狗熊似的。”杨丽娜似笑非笑地说,“我要早知道你们庄是这样怂路,我才不愿意嫁到这儿来呢?”

    二秃子一脸坏笑,“我看那二郎叔一点都不嫌累,他表弟几次要替他,他都不让,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你这个xx养的,就是不喘人气。我看你也快带儿媳妇了,要是这路修不好,赶上了阴雨天,小车开不进来,你儿媳妇也得你爷俩换着抱。”杨丽娜的反唇相讥引起场内一片笑声。

    二秃子被大伙笑的有些不堪,讪讪地说:“我也没说不修路啊?我出这个主意不是想给大伙省点钱吗?”

    “我看你那掉毛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吧。”杨丽娜说,“现在连农业税都不要了,那些种预留地的拿不到‘粮补钱’还叫屈呢,你还想跟他们要承包费?亏你想得出来。”她转身对高现华说:“高书记,别听他的,该要钱要钱,到时我和你一起去他家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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