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昀仍记得那个夏夜，天上的星如同漩涡般搅在一起，忽明忽暗，像极了凡人灵堂里一排排时猛时微的烛火，不同的是，一个为生人照明，一个为死亡祈祷。涂昀从未去到过天庭，只听年长些的神明大人提起过，那是一处踏遍凡间也寻不得的桃源。
他在海里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人间渔村。渔民晒得黝黑黝黑，唯独他一人白净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孩，常引得人喜欢。他也不能常常上岸去，那些将他视作自家孩子的渔民终会发现他容颜永驻的秘密，他亦不愿看他们老去、死去，深刻的交情只会因为生老病死将他心中刻下一道伤痕。他们的子孙后代或许不知再往上几代的先祖本名为何，但是涂昀记得。
神界最高傲的水神便是他的师父，曾经在众多灵种中选中了他这一苗。水神是千万水域的大王，他便是南海的小王。
那一夜来得不算突然，只是如今看来，这场灾难早已有了征兆。
一颗颗星落了下来，大多投入海中，烧死了几条倒霉的鱼。凡人皆道那是紫薇星南落，将有幸事降临。涂昀知道，那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灾害。
胡渔村原本叫回渔村，涂昀非常喜欢这里。那夜的星落伴随着雷暴之雨，大把的雨滴像流星锤般砸入南海这一带，几乎能将渔民家中的地翻一个面。海面波涛汹涌，掀起的高浪足以将整个回渔村打入海中。此时，涂昀突然意识到，回渔村仍有几艘渔船尚未归来。
涂昀投入水中，在海底沙浪席卷的中心找到了水神。水神背着手，神情漠然，即便狂浪已将他的水王宫搅得一团乱。
“师父！”涂昀克制住身边的浪潮，“还有渔民在海上，快停下！”
水神回头看着他，淡定自若，显然，这一场风浪并不是由他而起。
“师父，为何、为何我无法掌控南海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神将他带到海面，破了洞的天往海里狂灌着雨水，所有的鱼都不敢出海换气，稍有不慎便会被那落石般的雨滴砸穿身子。
涂昀惊恐地望着交织成网的紫红色闪电，问到：“师父，雨神去何处了？为何雨下得这么猛？”
“雨神……病了，这是天庭落的雨。”
涂昀从孩时便听说天庭那群仙人的野闻轶事，雨神座下无弟子，突然间病了，世间的雨便由仙人接管，自然不是水神能够插手的。雨幕如同水帘般落着，掀得海上一浪接着一浪，回渔村危在旦夕。
一潮高浪竖起，眼看就要将胡渔村连根拔起，涂昀使出全身的法力，形成一道屏障将高浪挡在其外。那头高浪来势汹汹，压迫得他步步后退。这般大浪，涂昀此前从未遇见过，这股没有间断的冲击力将他死死压在下方，粉身碎骨将会是涂昀的下场。
关键时刻，涂昀顿感双臂疼痛缓解了许多，原来是水神站在他身后，用更强的力量克制住了这头浪。只是他神情痛苦，像是预见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是水神，却难制服一片浪，多可笑。
浪息后，涂昀一口气还未松下，一头更为猛烈的浪潮紧跟其后，来势凶猛甚至没有等涂昀举起双臂。
“师父！”
涂昀被一只手推到岸上，只见一道蓝白色的强光从浪潮覆盖之间闪烁，水神便消失了。那头浪式微不少，却仍将近海的回渔村的房舍打得七零八落。
涂昀翻着海水四处搜寻水神的下落，却不见任何踪影，没有鱼虾敢上水面来，没有任何活物见到过水神的下落。水神，竟在水中消失了。
流言在深海界传得甚广，堂堂水神被浪卷走，仙族阴谋论再次被搬到台面上来。只一月后，涂昀便在失落的水王宫发现了水神的踪影。彼时的水神颓丧得如同醉酒之人，满腹愁绪，不愿吐露那日的事情。
“孩子，你知道吗，天上的仙当真是厉害啊！”
“师父，这些天您去了何处？”
“她说我败了，说这世上再没有人信我、供我……”
“您说的是谁？这世间离水不可活，任何人都将您视作水域至高无上的神明！”
水神抬头望着幽幽浮动的水面，没有再接话。
往后数年，水神一如往日般正常，只是水域的事务尽数交给了涂昀。陆面的湖交给了他，而后江河也归了他，甚至一池水塘也经由他管。而水神则镇守在自己那片南海。如同那日的海灾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人间却有了新的信仰，便是出海仙人。
众神数年后才发觉，那日的海暴原是接手雨神的那名小仙胡乱施法才造成的。可惜可惜，崩塌的房舍修补再造，漂泊的渔船再无归期。
褚幺与岸榆到达胡渔村时，涂昀已在出海仙人庙外的石阶上坐了一天一夜，竟消瘦了不少，两眼无光。
一位年轻的姑娘常常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她与其他村民不一样，从不在出海仙人石像前下跪叩拜，只是仰望着，深度狐疑地仰望着，见了褚幺二人的到来，脸色一红，躲入屋舍后便消失了踪影。
“我明明感受到了师父传来的讯息，可南海成了一片黄土，让我去何处寻师父……”涂昀一脸失意，岸榆看在眼中。
岸榆面露难色：“南海干涸是先兆，必须在世间其他水域反应前找到水神。”
“师父他一生要强，凡间的信仰便是他的全部。”涂昀向庙宇里的出海仙人石像望去，“自从她顶替了师父的位置，他便一天天消沉了。可我了解师父，他断然不会轻易了结。”
说话间，褚幺注意到先前的女孩又折了回来，手中提着一只竹篮，半个身子掩在屋舍后面，看上去犹豫不决。
“莫伤心，有姑娘来看望你了。”褚幺点了点涂昀的肩膀，想让他心里好受些。
那便是阿姹，自从庙宇前那一相撞，她便对这张脸印象极深，思来想去才对应上了记忆，踌躇了半天才敢走到涂昀的面前，小心问道：“你可是涂仙人？”
“你认识我？”涂昀满心愁绪，自然没有注意到昨日扑到他怀中的那个少女。
得了答案，阿姹欣喜道：“我祖上曾是胡渔村的修史官，家书中提到有位白衣仙人每过百年便会在胡渔村里住上几年，身形样貌与先生极为相似，我猜测便是仙人了。”
“家书？我非仙人也，你说的那位许是我的祖上，他常到访胡渔村。”涂昀哑笑，神明凋落的时代，竟要靠仙人的名头才可在凡人面前现身，毕竟仙是凡人最为仰望的存在，修仙的凡人亦是不在少数。
阿姹说道：“是我自家家书，并未外传。仙人祖上到访之时，胡渔村幸事不断，自南海的那场祸事后便再未见过仙人，幸得了家书留传，父亲与我一直相信是仙迹也，今日有缘能在百年后再见仙人之后，只是，为何南海会变成这样……”
涂昀苦笑，他无法为她解释有关水神将要消殒的事情，那将会是她无法理解的神迹。只是几百年后，胡渔村竟还会有人记得他的到来，涂昀心中一暖，往事重重又覆回心间。他不自觉地抚上阿姹的头顶，像是对待一个虔诚的孩童般轻抚着她的黑发。
“姑娘可知南海情形？”
阿姹回道：“三日前胡渔村旁的海便降至指节般深浅，村里大哥说，这海先是从远处开始枯竭，再过三日怕是一滴水也见不着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涂昀喃喃道，“可有异事发生，或是有不曾见过的人？”
阿姹思索片刻：“没有特别的……只是我大伯出海的船迟迟未归，我有些担心……对了，我在海边石后见过一个留着白胡的老头，身后还有一个背着竹筐的少年！”
“是四季仙人。”岸榆小声提醒。
“四季仙人……”涂昀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他们终于按耐不住了。”
四周张望间，涂昀的视线与阿姹重合在一起，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来自南海渔村的至纯至善的双瞳，如同南海最深的幽蓝处点起一盏明火，驱散了他眉间的阴霾。
他还未知她的姓名：“姑娘，你叫什么？”
“沈识姹，他们都叫我阿姹。”被问到姓名，阿姹有些欣喜。
沈识姹，百年前胡渔村确实有沈氏。涂昀的思绪险些被前朝往事勾了去，鱼虾腐烂的熏臭味又将他点醒。
枯海。
建工不知在浅水滩里走了多久，那片有着人烟气儿的大陆时远时近，却总是触不到边，但这是他唯一的方向了。建工觉得自己的脚一定被泡得皱起来了。
又是漫漫长路，原先的黄土早已变成细密的黄沙，他竟不知海底也是一片沙地滩涂。
不知是头晕还是如何，他总觉得脚踏之感软软乎乎的，那黄沙甚至有着细微的起伏，他能感受到脚底的变化，似乎潜伏着一只巨大无比的海兽，随时能冲破薄薄的砂石屏障将他吞没。
建工害怕极了，他对于未知的恐惧最为忧惧，不敢停下脚步细细感受。细沙从他的脚趾缝中潜入潜出，细浪拨弄着他的脚踝。建工感到远处的人烟房舍不断地被放大，冲击着他的视野，骤然间，他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浅水之中。
他在海里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人间渔村。渔民晒得黝黑黝黑，唯独他一人白净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孩，常引得人喜欢。他也不能常常上岸去，那些将他视作自家孩子的渔民终会发现他容颜永驻的秘密，他亦不愿看他们老去、死去，深刻的交情只会因为生老病死将他心中刻下一道伤痕。他们的子孙后代或许不知再往上几代的先祖本名为何，但是涂昀记得。
神界最高傲的水神便是他的师父，曾经在众多灵种中选中了他这一苗。水神是千万水域的大王，他便是南海的小王。
那一夜来得不算突然，只是如今看来，这场灾难早已有了征兆。
一颗颗星落了下来，大多投入海中，烧死了几条倒霉的鱼。凡人皆道那是紫薇星南落，将有幸事降临。涂昀知道，那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灾害。
胡渔村原本叫回渔村，涂昀非常喜欢这里。那夜的星落伴随着雷暴之雨，大把的雨滴像流星锤般砸入南海这一带，几乎能将渔民家中的地翻一个面。海面波涛汹涌，掀起的高浪足以将整个回渔村打入海中。此时，涂昀突然意识到，回渔村仍有几艘渔船尚未归来。
涂昀投入水中，在海底沙浪席卷的中心找到了水神。水神背着手，神情漠然，即便狂浪已将他的水王宫搅得一团乱。
“师父！”涂昀克制住身边的浪潮，“还有渔民在海上，快停下！”
水神回头看着他，淡定自若，显然，这一场风浪并不是由他而起。
“师父，为何、为何我无法掌控南海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神将他带到海面，破了洞的天往海里狂灌着雨水，所有的鱼都不敢出海换气，稍有不慎便会被那落石般的雨滴砸穿身子。
涂昀惊恐地望着交织成网的紫红色闪电，问到：“师父，雨神去何处了？为何雨下得这么猛？”
“雨神……病了，这是天庭落的雨。”
涂昀从孩时便听说天庭那群仙人的野闻轶事，雨神座下无弟子，突然间病了，世间的雨便由仙人接管，自然不是水神能够插手的。雨幕如同水帘般落着，掀得海上一浪接着一浪，回渔村危在旦夕。
一潮高浪竖起，眼看就要将胡渔村连根拔起，涂昀使出全身的法力，形成一道屏障将高浪挡在其外。那头高浪来势汹汹，压迫得他步步后退。这般大浪，涂昀此前从未遇见过，这股没有间断的冲击力将他死死压在下方，粉身碎骨将会是涂昀的下场。
关键时刻，涂昀顿感双臂疼痛缓解了许多，原来是水神站在他身后，用更强的力量克制住了这头浪。只是他神情痛苦，像是预见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是水神，却难制服一片浪，多可笑。
浪息后，涂昀一口气还未松下，一头更为猛烈的浪潮紧跟其后，来势凶猛甚至没有等涂昀举起双臂。
“师父！”
涂昀被一只手推到岸上，只见一道蓝白色的强光从浪潮覆盖之间闪烁，水神便消失了。那头浪式微不少，却仍将近海的回渔村的房舍打得七零八落。
涂昀翻着海水四处搜寻水神的下落，却不见任何踪影，没有鱼虾敢上水面来，没有任何活物见到过水神的下落。水神，竟在水中消失了。
流言在深海界传得甚广，堂堂水神被浪卷走，仙族阴谋论再次被搬到台面上来。只一月后，涂昀便在失落的水王宫发现了水神的踪影。彼时的水神颓丧得如同醉酒之人，满腹愁绪，不愿吐露那日的事情。
“孩子，你知道吗，天上的仙当真是厉害啊！”
“师父，这些天您去了何处？”
“她说我败了，说这世上再没有人信我、供我……”
“您说的是谁？这世间离水不可活，任何人都将您视作水域至高无上的神明！”
水神抬头望着幽幽浮动的水面，没有再接话。
往后数年，水神一如往日般正常，只是水域的事务尽数交给了涂昀。陆面的湖交给了他，而后江河也归了他，甚至一池水塘也经由他管。而水神则镇守在自己那片南海。如同那日的海灾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人间却有了新的信仰，便是出海仙人。
众神数年后才发觉，那日的海暴原是接手雨神的那名小仙胡乱施法才造成的。可惜可惜，崩塌的房舍修补再造，漂泊的渔船再无归期。
褚幺与岸榆到达胡渔村时，涂昀已在出海仙人庙外的石阶上坐了一天一夜，竟消瘦了不少，两眼无光。
一位年轻的姑娘常常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她与其他村民不一样，从不在出海仙人石像前下跪叩拜，只是仰望着，深度狐疑地仰望着，见了褚幺二人的到来，脸色一红，躲入屋舍后便消失了踪影。
“我明明感受到了师父传来的讯息，可南海成了一片黄土，让我去何处寻师父……”涂昀一脸失意，岸榆看在眼中。
岸榆面露难色：“南海干涸是先兆，必须在世间其他水域反应前找到水神。”
“师父他一生要强，凡间的信仰便是他的全部。”涂昀向庙宇里的出海仙人石像望去，“自从她顶替了师父的位置，他便一天天消沉了。可我了解师父，他断然不会轻易了结。”
说话间，褚幺注意到先前的女孩又折了回来，手中提着一只竹篮，半个身子掩在屋舍后面，看上去犹豫不决。
“莫伤心，有姑娘来看望你了。”褚幺点了点涂昀的肩膀，想让他心里好受些。
那便是阿姹，自从庙宇前那一相撞，她便对这张脸印象极深，思来想去才对应上了记忆，踌躇了半天才敢走到涂昀的面前，小心问道：“你可是涂仙人？”
“你认识我？”涂昀满心愁绪，自然没有注意到昨日扑到他怀中的那个少女。
得了答案，阿姹欣喜道：“我祖上曾是胡渔村的修史官，家书中提到有位白衣仙人每过百年便会在胡渔村里住上几年，身形样貌与先生极为相似，我猜测便是仙人了。”
“家书？我非仙人也，你说的那位许是我的祖上，他常到访胡渔村。”涂昀哑笑，神明凋落的时代，竟要靠仙人的名头才可在凡人面前现身，毕竟仙是凡人最为仰望的存在，修仙的凡人亦是不在少数。
阿姹说道：“是我自家家书，并未外传。仙人祖上到访之时，胡渔村幸事不断，自南海的那场祸事后便再未见过仙人，幸得了家书留传，父亲与我一直相信是仙迹也，今日有缘能在百年后再见仙人之后，只是，为何南海会变成这样……”
涂昀苦笑，他无法为她解释有关水神将要消殒的事情，那将会是她无法理解的神迹。只是几百年后，胡渔村竟还会有人记得他的到来，涂昀心中一暖，往事重重又覆回心间。他不自觉地抚上阿姹的头顶，像是对待一个虔诚的孩童般轻抚着她的黑发。
“姑娘可知南海情形？”
阿姹回道：“三日前胡渔村旁的海便降至指节般深浅，村里大哥说，这海先是从远处开始枯竭，再过三日怕是一滴水也见不着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涂昀喃喃道，“可有异事发生，或是有不曾见过的人？”
阿姹思索片刻：“没有特别的……只是我大伯出海的船迟迟未归，我有些担心……对了，我在海边石后见过一个留着白胡的老头，身后还有一个背着竹筐的少年！”
“是四季仙人。”岸榆小声提醒。
“四季仙人……”涂昀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他们终于按耐不住了。”
四周张望间，涂昀的视线与阿姹重合在一起，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来自南海渔村的至纯至善的双瞳，如同南海最深的幽蓝处点起一盏明火，驱散了他眉间的阴霾。
他还未知她的姓名：“姑娘，你叫什么？”
“沈识姹，他们都叫我阿姹。”被问到姓名，阿姹有些欣喜。
沈识姹，百年前胡渔村确实有沈氏。涂昀的思绪险些被前朝往事勾了去，鱼虾腐烂的熏臭味又将他点醒。
枯海。
建工不知在浅水滩里走了多久，那片有着人烟气儿的大陆时远时近，却总是触不到边，但这是他唯一的方向了。建工觉得自己的脚一定被泡得皱起来了。
又是漫漫长路，原先的黄土早已变成细密的黄沙，他竟不知海底也是一片沙地滩涂。
不知是头晕还是如何，他总觉得脚踏之感软软乎乎的，那黄沙甚至有着细微的起伏，他能感受到脚底的变化，似乎潜伏着一只巨大无比的海兽，随时能冲破薄薄的砂石屏障将他吞没。
建工害怕极了，他对于未知的恐惧最为忧惧，不敢停下脚步细细感受。细沙从他的脚趾缝中潜入潜出，细浪拨弄着他的脚踝。建工感到远处的人烟房舍不断地被放大，冲击着他的视野，骤然间，他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浅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