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隐宗所在的峣山高耸入云,半山处便云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仿若进入幻境一般。入了宗门却好似有一道屏障守护,视野忽而清晰。山门之中有大群弟子在有条不紊地练剑,还有一些似是非修行人士零散地居住在山间各处,颇为悠然自得。

    此处如桃源仙境一般,小舟如是想道。

    当日朝隐宗掌门感受到昔日佩剑合庸的异动,以是能在关键之际现身将爱徒毫发无损地带了回去,小舟自是担忧叶行潇便跟着来了朝隐宗,而妁娘与殷武也同她一道。

    来了此地已是第三日了,叶行潇却如同封闭了自我一般长睡不醒,连掌门和各位长老也束手无策。小舟日日守在门口,她体内毒素方清,又撑着叶行潇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体还未大好,众人劝她修养,她却始终无动于衷,无可奈何妁娘只有天天督促她喝了药、吃了饭才许她来此地蹲守。

    这天她倚在门口时掌门突然推门而出,小舟失去倚靠力狼狈地摔在掌门脚边,窘迫地爬起身时还有些尴尬,仍是躬身见了礼。掌门见她在此,也是见怪不怪,往常都是嘱咐了她好生休息便翩然离去,今日却迟疑片刻问她道,“小舟姑娘,行潇待你可还算情深意重?”

    “这是自然……”小舟脑中突然冒出当时渡毒时他霸道而又克制的一吻,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是老朽冒昧,因我听闻,行潇是为救你才以身引毒?”

    小舟感到惶恐,这也正是她这几日夜夜难寐的症结所在,她躬身请罪道,“是我连累他……”

    话还未毕,掌门先扶她起身,“老朽非是这等意思,仗义救人是我宗之道,也是他之本分。如今行潇身中勾魔引,此刻魔障缠心,他似是为逃避心魔封闭了自己的六识,就连我也无法将他强行唤醒。”

    掌门愁然道,“大经阁中有一种心法曰互心咒,心意相通之人能够借此咒窥见对方之心境。现下或许只有此法才能将行潇从梦魇中唤醒,不知小舟姑娘可有把握一试?”

    “小舟愿意一试。”她望向掌门,坚定道。

    “你所有不知,互心咒一旦成效,你若是无法将行潇唤醒,极有可能你也将沉在他的梦魇之中。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万死不辞。”她没有片刻犹疑,掌门便无可再劝。

    叶行潇静静地躺在榻上,过于苍白的面庞和脖颈上蔓延而开的毒素对比甚是强烈。她记得他永远是恣睢张扬的,如今却死气沉沉地卧在此处,小舟轻握住他冰凉的手,细细摩挲着试图给予他一丝温暖,她轻声唤他,“大随……”

    随后,她便心中默念掌门授她之心法,闭上眼睛一心去寻他。

    入眼便是满眼的血,似是蔓延不尽。

    此处是厄生门,一入厄生门,再无回头意。

    几个身着玄衣的孩子手握利刃在一群饿狼爪下苦苦求生,这其中便有十年前的叶行潇。他们都是被培养成独立作战杀人于无形的杀手,但面对眈眈的狼群,他们聪明地先配合击杀。但战至此刻,原有的十人已只剩三人,却还有五匹恶狼环伺。三人身上皆是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脸色阴沉得如身上的玄衣一般黑,他们对视一眼,先配合着又斩死两匹,而这之中他们也折损一人。

    年仅十岁的叶行潇背靠着自己的同伴,心口处被划裂的伤口狠狠发疼,而他的同伴情况比他更不乐观。一匹狼向他们眦着血口猛扑而来,他的同伴突然将他推了出去,直面尖獠的狼牙。叶行潇倒不怪他,厄生门中的规矩原本就是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罢了。

    他尚还有一战之力,一番恶战后手中利刃终是刺穿了狼喉。他回头,发现他最后的同伴已与另一匹狼同归于尽了,狼牙咬断了他的喉咙,而他的刀也刺进了狼的脑门。

    他转头去拔自己的利刃,却因在狼喉中陷得太深再也拔不出来了。而最后一匹狼缓缓靠近,一个前扑便近了来,叶行潇来不及躲闪,只得拖过地上躺着的同伴的尸首向那匹狼扔了过去,而后随手夺过一具尸体手中的长剑,以比狼还迅捷果决的身手飞扑上去,手中长剑狠准地刺入狼的左眼,下手之重直捣入狼头。那匹狼哀呜一声,便倒地不起。

    整个炼狱场,只剩了他一个活物。而炼狱场之外,还有一群漠视这场屠杀的人,他们都是厄生门的主教。他只知道,每三年厄生门都会选出十人入这围场中与狼群缠斗,有都死于狼群之口的,也有如他这般奋力活下来的,但那些人都没有再活着出现过。

    如今他活下来了,遍体鳞伤又几近奄奄一息。他们引他一路疾行,这些主教皆身着玄袍斗篷,看不出身形甚至是面庞,只能隐约望见他们不喜不悲的嘴角。直到一处极为隐秘的暗室,他们停了下来。

    幽暗,阴森,除了顶上的一处圆孔漏下来一束月光外,再无天日。

    暗室的正中,是一处祭台,圆台状很是巨大,上面勾勒出极其诡异的纹案。祭台之上,是一座十字形架,十字架后的墙上,刻了一只阴暗咧嘴的狼头。他被绑上了十字形架,就如祭品一般被吊了起来,那束月光照在他惨败的脸上,身上的伤口仍在渗着血,如濒死无异。

    有一斗篷人端来一盘粗钉,钉上刻着“祭”字。这些人围绕着祭台站成了一圈,嘴里振振有词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随后虔诚下跪期盼地望着他身后的狼图腾,纷纷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低声喊道,“万寿无疆。”

    大主教率先起身,两指衔起一枚祭钉,轻使内力便直直地将这枚钉子钉入了他的左肩胛骨。他原本颓然无力的身子疼得剧烈颤动起来,仿若一条砧板上的鱼在垂死挣扎。随后,另一枚钉子刺入了他的右肩胛骨。

    两肩处鲜血淋漓,他闷哼一声,满是杀意的双眸抬起狠狠盯着这些站在祭台外漠视着他的主教,似是一头恶狠的小兽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一枚又一枚,整整六枚,钉入他周身的穴处,他不曾呼叫,剧烈的疼痛让他原本昏沉的脑子愈加清醒,眼中愈发狠厉的神色便如恶鬼一般。那些人发现六枚祭钉入体,他竟还活着时,毫无悲喜的嘴角开始惊喜地上扬,大主教随后又钉入两枚,他全身如被钉在十字架上一般动弹不得,稍有触动便是钻心之痛,身上漫下的血延着祭台上的纹案缓缓流开,如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

    那一盘的粗钉都已钉入,那些人兴奋地跪成一片,口中喊道,“神主在上!”他们一边喊,一边跪行而来,匍匐到祭台边,俯身用舌头去舔舐祭台上缓缓流开的鲜血,如饥渴之人得遇一方清泉一般。尝血之后,他们的神情已然激动到扭曲,双臂一振向狼图腾大拜,“神主慈悲,信徒方得永生!”

    叶行潇看着他们疯狂地趴在自己脚边求赐永生,只觉得十分可笑。常人经历狼群围杀后被钉入八枚祭钉,定是必死无疑,而他凭着满腔的恨意和求生欲愣是强撑着,竟让这群邪门的老家伙真以为他这个祭品被所谓神主接受,以赐他们永生了。那些人取了净瓶来,用来盛漫出祭台的鲜血,直至装满。大主教吩咐道,“每日都要来取血,直至……他死。”

    大主教阴鹜的双眸紧盯着他,直到其他人都退去,他竟独身走上祭台,近近打量着这个完美的祭品,看到他肩胛骨处仍渗着殷红的血,嘴角咧开疯狂的笑意,竟靠了过来伸出舌头舔舐着这最为新鲜的血液,如获新生般兴奋。

    叶行潇原本已近于昏迷,突然觉肩膀处有一个恶心又黏糊的东西贴了上来,眯开眼睛却是大主教扭曲的嘴脸,心中恨意竟使得他如身后那个狼图腾一般龇牙狠狠咬住大主教的脖颈。大主教吃痛,眼疾手快地摁住他肩膀处的那颗钉子狠劲往里拧,叶行潇疼得手脚蜷缩,这才松口。大主教也不敢再待,狼狈地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愤而离去。

    阴暗之室中,叶行潇颓然悬吊在十字架上,身上玄衣已被染成暗红色,他周身透着从骸骨处渗出来的冰冷,清楚地听到身上每一滴血的滴答坠地,仿若生命也在一点一点跟着消失。那束凄惨的月光依旧照在他头顶,似是圣光环绕,身后那狼图腾的双眸闪着诡异的猩红。

    连着五日,头顶的穹顶孔只有在深夜之时才会打开,月光倾泻而下似是神主光临照拂他的祭品,叶行潇分不清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血流了一夜终是干涸了,只留下八处血肉狰狞的伤口,来盛血的主教只当神主厌弃了他。但他依旧还留有一口气,很多次恍然间他都会想,他为何还不死?

    直到那日外面传来骚动,他知道是几日前他嘱咐妁娘送给各大门派的信件终于有回音了。厄生门中被选入围场与狼群搏斗的人从未有生还回来的,因此在直到自己被选中的那天,叶行潇就收集了厄生门的各处布防和秘辛,让妁娘送予各大门派,借名门之力一举铲除厄生门。

    他暗暗蓄力,终于挣脱了禁锢他许多时日的十字架,拖着一身的伤跌跌撞撞地摸索出暗室,在途中发现一处隐秘的藏书之处便顺手取走了梦杀曲和正心音谱。他趁乱逃了出去,发现前来围剿的门派只有一个朝隐宗。这几年厄生门在江湖上逐渐势大,作恶多端,各门派皆有所忌惮但又不敢正面围杀,妁娘也是走投无路了又被厄生门追杀,濒临绝境时被朝隐宗所救,朝隐宗掌门感于她救兄长之心,才决定破了避世不出的规矩,重新让朝隐宗之名现于江湖。

    趁着两派厮杀之际,他与妁娘汇合,两人又带着尚还懵懂的常歌想要趁乱逃出,却被厄生门之人发现,他这才将正心音谱给妁娘让她带着常歌先去寻朝隐宗之人,自己却引着追杀之人向着另一处而去,逃亡之途险些被梦杀所惑,直到逃至一处猎场,他孤身一人身形敏捷躲开了巡视的士兵,但是后面追杀他的一大波人被他耍得一圈,瓮中捉鳖似的被巡逻兵追得到处乱窜。他终于得以在猎场中的一处林子安歇,身上多如牛毛的伤口不停地叫嚣,梦杀引得他心魔渐生如那暗室中雕刻的狼头一般狞视着他,直引得内力横冲直撞。几近弥留之际,他竟有些解脱之感,他已将如亲身弟妹的妁娘和常歌平安送离了厄生门。

    他终于可以死了。

    即是此时,耳边突然传来铮铮之音,迷蒙之间他听出了似是正心之音。琴声婉转,抚琴之人应是颇得琴道,他不自觉沉溺之中,乱窜的内力也渐渐归于平息,直到琴音毕他终于缓回了神,垂首望不见已翩然离去的抚琴人,趁着厄生门的人还在与猎场的士兵纠缠,撑着重伤的身体离去。

    而后,他被朝隐宗收留,列为掌门亲授大弟子,皆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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