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疾降骤雨。

    小舟被雷鸣之声惊醒,思及无得庇所的流民们,与妁娘召了些织金坊的人手来,紧急将帷帐、衣物等送去难民营。

    大雨倾盆,将流民所临时搭建的众多支帐尽数掀翻了去,流民们本就衣不蔽体,在倾注的大雨之中更是狼狈不堪。小舟赶到时,他们多是凄凄切切地抱成一团,因饥瘦而凹陷的眼窝中,双眸毫无神采,似是不再抱有生的期待。

    于角落之中,那顶被排挤的西域人的小棚,如今不分地域挤满了人,原是大雨初临时,西域人不计前嫌,接纳了失去庇护的中原人来他们帐下避灾。

    当绝望聚在一处,那便是另一场灾难的酝酿。

    小舟等人助难民搭起一座又一座庇所时,罗城知州方姗姗来迟,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群禁军。他们显然不是专为安置流民而来,也不是一个小小的知州所能调动的,不过他们还算识相,没有高调声张。等到小舟忙碌完毕,便寻了借口行至一隐蔽处,那禁军首领很是机敏,也悄悄跟了去。

    “属下禁军亲卫统领张护,参见公主殿下。”那人跪下向小舟行礼道,“公主恕罪,自公主失踪以来,属下等奉圣上之命,一直在暗中寻找公主下落,几月前在罗城探得公主踪迹,得长公主令不敢叨扰公主。直到几日前属下接到圣上之令,才不得不现身。”

    “殿下,圣上有令,命属下等速速迎公主回宫。还请殿下随属下即刻动身。”当时长公主勒令他们不得打扰二公主,也不能传公主的任何消息回定京,他们虽是答应了却不敢违抗圣命。

    “可是宫中出了何事?”当时阿昭走之前答应了会为她处理好一切,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返皇宫。

    “属下不敢欺瞒公主。”张护顿了顿,还是狠了狠心据实道来,“南姜如今已落入北瀛与西秦的围困之局,西秦二皇子领兵与信阳侯于献阙州正面相对,战势危急。陛下欲与西秦太子订立盟约,挑起西秦内斗为南姜争取战机,条件是割让温城,还有……送嫡公主前往和亲。”

    和亲?!小舟一时难以站稳,身形都有些晃动,她不可置信地艰难开口道,“和……亲?如若我不愿呢?”

    张护也知这对小舟而言犹如五雷轰顶,但为天下黎民虽是不忍,但还是开口劝诫道,“公主这几日一直忙于安置流民,想必也亲眼得见战乱中民生之多艰,还望公主深明大义,为黎民百姓着想。”

    小舟气得浑身发抖,或许还受到暴雨寒潮的侵袭,牙关都有些战栗,“这根本不是和亲,这是献祭!”

    以南姜举国之力,却要割城献地换取和平,这不仅是将她这位嫡公主视作贡品的羞辱,更是对南姜国威的践踏。

    小舟转身决绝欲走,张护仍跪在原处,“不论公主情愿与否,属下都会在三日之后迎公主启程。”

    大雨冲刷之后的流民所洁净异常,却有许多体弱的流民耐不住暴雨严寒的袭击而感染风寒,甚至愈演愈烈以至传染整个流民所的趋势。小舟有些心神不宁,只愣愣地跟在妁娘身后打下手。

    直至光亮终于冲破黑云压城的昏暗之时,那巫女竟突然翩翩起舞,无丝竹之和,无华服之衬,她赤着双足,双手不断变换着结印,和着不存在的鼓点,如献身一般沉浸而舞,虽很怆然,却又自由奔放地将一切美好现于天地,好似解脱一般。许多人被她吸引,围着她席地而坐,还有人为她拍手打着节奏。

    “这是什么舞?”小舟只觉这舞很是决绝,又很是悲悯。

    一位西域长者对她道,“这是师兹的献祭之舞,只有巫女可跳,也只有巫女愿跳。”

    “为何?”

    “因为献祭之舞,便是敬告坤舆之神,巫女愿献出生命、灵魂与自由,以换得人间永绥吉劭。”

    小舟不再言语,久久凝视着那普光之下翩然起舞的身影,眉间聚起化不开的忧虑与凝思。

    而同样化不开的,还有峣山之上早已积起来的厚厚积雪。叶行潇将山下所历之事悉数禀明掌门与各位长老,将各派齐御魔教之事宜安排妥帖后,心中不知为何很是焦灼,便片刻不歇地先常歌等弟子一步下山。

    当初与小舟一道回朝隐宗时,峣山上也是大雪纷飞,如今他无心欣赏,只快马加鞭地赶回罗城。而终于至织金坊时,却只见到与他同样焦灼的妁娘,她递予他一纸留信,其上唯有一行字,是小舟的字迹。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妁娘自责道,“近来有一伙人总是暗中跟着小舟,小舟让我不必放在心上,我便没有上心,今日一早我便发现她不见了,应是昨夜离开的。抱歉兄长,是我没有看顾好小舟。”

    叶行潇看着信上短短的一行字,心中一股无名火陡然而起。什么从此逝,什么寄余生!她只言片语也不愿告知,便不辞而别,而他一无所知便被弃之不顾。叶行潇气得正欲揉碎这纸信,却想到这是小舟留予他的,又憋屈地强忍着怒意,将这纸信仔细地折起来藏于怀中。

    他冷着脸问道,“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妁娘将查探到的踪迹都说与叶行潇,而后他便怒气冲冲地翻身上马,喝斥一声便一溜烟飞驰而去,在扬起的一片尘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行潇是在罗城外的一处驿站追上了小舟和一行禁军。他甫一现身,便神情凛冽地从疾驰的骏马上飞身而落,合庸剑出鞘,剑芒摄人。禁军见他虽是一人而来,却气势逼人,如临大敌般围攻而上,却皆铩羽而倒。

    小舟听到外面的打斗声,不顾张护的阻拦行至驿站二楼步廊查探,而此时叶行潇正好怒意腾腾地杀进了驿站,一抬眼他便望见了小舟,与往日清丽之姿不同,她一身锦衣华服,其上繁复精致的纹案只一眼便觉雍容,发髻之上的钗环奢贵夺目,他竟一时有些晃眼,恍惚间觉得只隔一楼,却仿如相差云泥。

    禁军再次围攻上来,叶行潇不得不分神先去对付他们。小舟见状,急命张护道,“快令他们停手,不得伤他分毫。”

    谁料张护苦着一张脸道,“殿下,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我等根本没有伤他的可能。”

    小舟:“……”

    好在叶行潇并不嗜杀,只是将禁军尽数打趴,正欲抬步上楼时才觉自己此刻提剑而来的杀意有多浓重,顿了顿脚步还是将合庸剑收回鞘中。长腿一迈两三步便上了楼,他向小舟走去,旁边一人却极不张眼地欲上前来阻他,他满是不耐地一掌将那人挥开,那人狠狠撞上围栏后仰身翻下了楼。而这倒霉蛋自然是张护,此时他和小舟之间终于再无人阻碍。

    叶行潇行至小舟面前,伸手欲去握住小舟的手,“小船儿,我带你走。”

    不想小舟却缩回了双手,后退了半步。叶行潇去拉她的手停滞在半空,双眸凝着不解,“这是何意?”

    小舟终于抬首正视叶行潇的双眸,勉强地笑道,“我只是……想回家了。”

    叶行潇似是审视着凝视了小舟许久,蓦地抓住小舟的右手,口中默念互心咒,轻而易举地读破了小舟的内心。等到小舟意识到他在做甚时再甩开他的手已然来不及了,叶行潇似是看到一丝希望,“你在说谎,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对不对?”

    “西秦与南姜开战了。”小舟深吸一口气,垂眸沉重道,“父皇为求避战,许诺将我送至西秦和亲,以修两国睦处之好。”

    “那你呢?你心甘情愿吗?”叶行潇握住小舟双肩,俯身迫使她抬眸与他对视。

    小舟便正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公主,受万民供养尊享荣华以至今日。现如今百姓因两国战乱陷入水深火热,若牺牲我一人,可庇天下黎民俱欢颜,我责无旁贷。”

    “可你答应过我只做自由的小舟,既已找到自己,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将自己关回那囚笼中吗?”叶行潇质问道。

    小舟悄然红了眼,却仍撑着笑道,“我原以为自由便是漫无拘束,如今我才知,尽管身不由己但心仍毫无畏惧,方是自由。”

    “人都要为所得付出代价,贪图庶民之乐而逃避公主之责,那不是真正的我。你教我随心而行,现在我选择像个勇者一般去承担,去寻完整的自己。”

    “就连我,都不能成为栓住你的船缰,是吗?”叶行潇终是失望地放开了她。

    “遇见你,和你一起看过天地,见过众生,我已然知足。”

    “你选众生,那我呢?我就该被你弃之不顾?”他双眸微渐湿润,却仍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动摇,却还是颓然移开视线,左眼悄然滑落一滴泪。

    小舟抬手将挂在脖子上的玉舟坠子取下,置于掌心递予他,哽咽道,“对不起……这玉坠,还是……完璧归君。”

    叶行潇紧盯着这玉坠,只觉在这之上的每一刀每一刻都异常刺眼,他缓缓伸出手,却在小舟欲放于他掌心时,赌气似的猛然收回了手。玉坠骤然摔地,精致的小船裂成两半,叶行潇的声音冷得能淬出冰来,“既已取舍,何来完璧?”

    一道掌风袭向小舟,她轻闭双眸并不闪躲,再睁眼之时却见一缕青丝静静落入叶行潇的手掌心中,他缓缓握紧手掌,“这一缕青丝,便作你负我的代价。”

    他不再看她,旋即飞身离去,飘扬而起的衣袂不带一丝流连。白衣如月的身影似风一般闯进她的世界,填补她诸多缺憾后,又如风一般淡出她的人生。

    眸中之泪骤然坠落,小舟望着他的残影,仍是笑着,似是诀别,似是眷恋,“往后只要想到你,我就还像风一样自由。”

    南姜国历天正十六年秋,自燕台兵变,北瀛、西秦相继与南姜开战。长公主驻燕台抗北瀛,信阳侯守献阙御西秦。然,行渊王及麾下大军被逼撤逃北海封疆,南姜兵力空虚,陷穷途之境。元帝为求一线生机,献晋州边陲温城及嫡公主予西秦太子,以和亲换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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