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怀言受刑那天,恰逢北京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蚕室中炭火烧得旺盛,他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只能听见炭盆中火星跳跃的声音。

    “这才刚腊月初三,怎么就冷成这副鬼样子。”屋外,一个瘦高个太监搓着手,每说一个字都冒出一片白烟。

    “是啊,都说今年怪呢。”另一个矮个子答道。

    两人看着不远处光秃的树枝,一同沉默了下来。

    半晌,那矮个子压低了声音,凑近瘦高个:“外头都传,是因为贺阁老被奸臣所害,老天爷都寒心了。”

    “什么奸臣什么老天爷,他贺承德一个户部尚书,却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不知道昧了多少国库的银两,都已经被斩首抄家了!你还在这儿胡诌个什么劲?”

    “别人是胡乱猜,咱们还不清楚吗?我前些日子就听到了风声,说这是付首辅嫌贺阁老三番两次坏他们的好事,索性就把他们补不上的亏空给安到了贺阁老头上。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刑部的人只抄出来了不到四十两银子。”

    那瘦高个叹了口气:“这些话你可别再往外说了!陛下对付首辅亲信着呢。你瞧,若不是陛下大怒,里面这位顶多也就是判个充军,哪能来咱们这儿呢?贺阁老就这一个儿子,陛下这是气到要让贺家断子绝孙呐!”

    几只寒鸦落在了萧条的树枝上,发出沙哑的叫声。那叫声呼噪刺耳,好似在悲鸣一般。

    “呸,真晦气。”矮个子冲那几只寒鸦的方向啐了一声。

    瘦高个摇了摇头,转身道:“咱们进去吧……这天儿可真是冷啊。”

    两人推门进了蚕室,便看见一个人正端坐在床边,眼睑微垂,看着蚕室正中央的几个炭盆。

    听见推门的声音,那人抬眼望向他们,冲他们微微颔首。

    两人一下子进入暖和的蚕室,身上一时有些僵,都忍不住搓了搓耳朵和手指。

    瘦高个叹了口气,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说道:“你也是倒霉,碰见了这么个鬼天气。一会儿就在这里头多待些时间吧,切记要防风保暖。”

    “多谢。”贺怀言点了点头。

    瘦高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惧怕与忿恨。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已经接受了所有——诬陷、抄家、宫刑、父亲身亡——似乎都已经被他在平静中接纳了。

    又叹了一口气,瘦高个站起身,对那矮个子说:“交给你了。”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蚕室。

    门帘被掀开的刹那,寒风呼啸而至,炭盆中火星四溅,贺怀言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闭上双眼静了一瞬,随后慢慢在床上躺下,开始承受这个他本不应该承受的刑罚。

    矮个子先是让他签了一张生死由天的字条,接着就将他的手脚全都用麻绳给绑上了。

    行刑的那一刻,贺怀言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浸泡在了巨大的痛苦中,由下至上,直冲天灵盖。泪从眼角不由自主地滑落,这是他自亏空案以来的第一次落泪。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这滴泪究竟是因为身上的疼,还是因为……

    “你可真够行的,一声都没吭,是我这么些年里见到的头一位。这么硬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习武的呢。”矮个子一边收拾,一边说道。

    贺怀言仍旧说不出话,只能咬紧牙关躺着。

    矮个子拨了拨炭盆里的炭火,又说:“你好好躺一会吧,之后会有人来领你。”

    矮个子走后,贺怀言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拳紧握。他看向蚕室的房顶,是一片昏暗的木色。

    屋外,阴风呼号,打在蚕室的门上,嘎吱作响。

    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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