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贺怀言抬起头,望向她,问道:“若是真查出来镇宁侯……”

    他没有说完,但嘉宁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垂首看向坐垫上的金丝纹路,轻笑了一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贺怀言应了一声“是”。

    嘉宁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有几分审视:“厂臣觉得我心狠?”

    贺怀言一惊,赶忙道:“奴婢当然不会有此般想法。殿下秉公行事,于国于民都是极好的。”

    嘉宁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贺怀言见她默然,便又斟酌一番,随后试探着问:“殿下会为此烦闷吗?”

    嘉宁眨了眨眼,仿佛刚回神似的。她看向他,回道:“烦闷什么?”

    “居高位须得百般衡量,不似常人随心。殿下会烦闷于此吗?”贺怀言问道。

    嘉宁看着他,身旁的烛光透过灯罩,映于他双眸,点亮了整间屋子。

    她笑了笑,摇头道:“你不必为此开解我,我之前就早有准备了。”

    早在摄政前,她便明白会有如今这般类似的局面了。

    贺怀言也笑了起来,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贺厂臣,”嘉宁转头看向窗外,瞧见了一轮下凸月,“渐盈渐亏,满月终是只有一日啊。”

    转头看向他,她恢复了往日平淡的模样:“厂臣可愿与我再对弈一局?”

    棋盘被侍从端了上来。嘉宁坐在软榻上,贺怀言站在另一侧软榻旁,从侍从手里接过棋盅,摆在了小几上。

    嘉宁拨弄了两下棋子,发出几声圆润的清响。

    “厂臣也坐吧。”嘉宁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随意道。

    “奴婢不敢,”贺怀言躬了躬身,“奴婢站着就好。”

    嘉宁笑了一下,却仍然执意道:“既与我成了对手,那咱们便理应同坐,没什么可不敢的。”

    贺怀言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几秒后,他才向她行了一礼,恭敬道:“奴婢多谢殿下。”

    两人坐定,嘉宁执白子先行。

    棋局缓缓地进行着,黑白二子逐渐在棋盘上铺展开来。贺怀言落子后,忍不住稍稍抬眸,悄悄看了嘉宁一眼。

    “厂臣看我做甚?”嘉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禁挑了下眉,问道,“是在想什么对付我的招数啊?”

    贺怀言轻笑着低敛了眉眼,温声道:“奴婢不敢。”

    嘉宁转着手中的棋子,闻言也笑了一下:“倒也无妨,你尽管出招便是,我今日也算是同厂臣学习一番。”

    贺怀言闻言,从棋盅里捏出一枚,随后抬手落下一子:“殿下棋艺高超,奴婢自愧不如。”

    嘉宁张了张口,却没有回话,而是先抬眼看向他,却只瞧见他唇边带着几分促狭的笑。

    “贺怀言,”嘉宁忍不住眯了眯眼,哼了一声,“你再敢打趣本宫试试?你这是以下犯上。”

    贺怀言亦看向她,笑道:“奴婢肺腑之言,何来打趣一说?”

    嘉宁不欲与他争辩,只是手上落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暗中思考量久,想要尽力赢他。

    贺怀言却依然不紧不慢。

    贺承德算是棋痴,在家中存了不少棋谱。贺怀言尚未开蒙时便将那些棋谱都看完了,过后更是常与亲友们对弈,至十岁时就已经于棋艺一道小有名气了。

    与他相比,嘉宁的棋艺自然不算是高超的,然而嘉宁对此却并不知情。

    抬眼看向对面静思默想的人,贺怀言无声地笑了笑。

    烛火点点汇聚一堂,在屋内氤氲开来,好似拂过人面庞的金纱,温柔缱绻。

    贺怀言落下一子。

    嘉宁蹙了蹙眉,却只是一霎,她的双眸便突然亮了起来,然而转瞬即逝,很快便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模样,依然停留许久,随后才落子。

    贺怀言却不禁微微弯起了嘴角。他故作沉思,又迟疑着在嘉宁备好的陷阱处落了子。

    此后,嘉宁手上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再不见方才的深思熟虑。

    行至终局,嘉宁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数着数目,随后看向贺怀言道:“我赢了厂臣半子啊。”

    贺怀言笑着点了点头:“奴婢说了,殿下棋艺高超,这半子是殿下赢得的。”

    嘉宁看着他真切的神色,一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输了棋,竟还这般高兴?”

    贺怀言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望向嘉宁:“殿下行棋严谨仔细,棋逢对手,奴婢自然……心生欢喜。”

    闻言,嘉宁不由得抬眼望向他。

    对面人笑着,目光仿佛春水般柔意荡漾。那穿在旁人身上板滞拘泥的宫服,此刻在他身上,似乎都生出了无限的生机与绚烂。

    嘉宁低头,拾起几枚棋子收回棋盅里,轻声道:“厂臣的棋艺也甚是精湛啊。”

    贺怀言稍稍颔首,笑道:“奴婢谢殿下夸赞。”

    嘉宁招了招手,命人来将棋盘端走,随后笑了一下道:“我的启蒙师父,其实是镇宁侯。”

    贺怀言怔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嘉宁今日想要与他对弈。

    “我五岁的时候,镇宁侯入宫探望,从那时起便开始陆续给我讲解棋艺,”嘉宁回忆着,缓缓道,“我那时无事,总喜欢阖宫乱跑,唯有下棋时能安静些,父亲后来便替我请了老师传授棋道。”

    贺怀言看着她,没有说话。

    嘉宁抬手拿起茶盏,刚想抿一口,却听对面人道:“殿下浅眠,夜深时分不宜饮茶。”

    嘉宁依言放下了茶盏,却又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我现下都已经只喝安吉白茶了,却还是要被你们唠叨。”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嘉宁想着从前与镇宁侯相处的场景,叹了口气。

    从回忆中抽离,她又道:“我今夜这番举动,是不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她并非昏君,故而会时常自省,却也难免会有对自己生出怀疑的时候——怀疑自己所思所想是否不合时宜,或是像现在这般,质疑自己所言所行是否得当。

    贺怀言却没有搭话,而是从座位上站起身,冲嘉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却不失笃定:“殿下思念旧情,却并不因此休殆正事,不仅不是妇人之仁,还是好事。殿下重情谊,正说明殿下乃仁爱之君。君主仁,则百姓昌。”

    嘉宁深深地望着他伏在地上的脊骨,许久后才出声,抬了抬手道:“厂臣请起。”

    贺怀言依言站了起来。

    嘉宁看着他,笑道:“厂臣口中总是能说出千万好话来,我若是糊涂一些,怕是就要被你哄得找不着北了。”

    “殿下不会的。”贺怀言望着她,目光坚定且确信。

    闻言,嘉宁眼神闪了闪,一时间有些不敢看他。

    她自觉做得没有他说的这么好,但听到这些夸赞,却仍然心情愉悦。

    微微移开视线,嘉宁笑着道:“好啊,你这么想我,那自然是最好的。”

    ***

    天将破晓之时,贺怀言从长春宫寝殿内走出,轻轻地带上了门。

    “厂臣。”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贺怀言转过头,便瞧见了正候在不远处的春竹。

    “姑姑,”贺怀言冲她行了一礼,“姑姑有何事?”

    春竹回礼,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让厂臣日后多劝着公主一些,别总是像昨夜一样通宵达旦。您瞧,已经这个点了,公主马上就该准备上朝了。”

    贺怀言闻言不禁垂下头,应道:“是我不好,应当劝住殿下的。”

    “哎,厂臣也不必自责,”春竹摆了摆手,“也是公主叫你一同对弈的。”

    “姑姑放心,以后我一定注意。”贺怀言承诺道。

    春竹笑着点了点头:“有劳厂臣了,那我先进去了。”

    说完,她向贺怀言行了一礼,随后转身走到寝殿门口,轻声推门进去了。

    破晓十分,长春宫上的四方天仍是灰蒙的蟹壳青,仿佛被床畔垂下的轻纱罩住了一般,静谧缥缈,好似一滴隐秘的悸动。

    贺怀言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天色,半晌没有动弹。一旁青翠的枇杷树叶上落下一串凝结霜露,恰巧滴在了他的左手食指上。

    指尖微微颤了颤,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露水举至眼前,小心翼翼地,唯恐它滑落。

    “贺厂臣。”身后有人唤他,是他所熟悉的嗓音。

    他回身,握紧了左手,向着来人行礼。

    “怎么还在这啊?”上首的人问道。

    贺怀言低着头应道:“奴婢见枇杷树上还有一颗果子,觉得有些新奇,一时就看久了些。”

    嘉宁顿时也稀奇起来,向着枇杷树走去:“都这个月份了还有果子?”

    随着嘉宁的走近,贺怀言可以瞧见她玉履上的合浦郡南珠,也可以看清她马面裙底襕上晃眼的金丝纹样——同她这个人一样,无不熠熠生辉。

    “公主您瞧,还真是有一颗,”春竹兴奋地指着树梢道,“被叶子给遮住了,厂臣好眼力呀!”

    嘉宁也笑了起来:“真是奇了。”

    “奴婢给您摘下来尝尝吧。”春竹道。

    “还是不必了,”嘉宁挥了挥手,“它这么晚才长出来,或许就是不想叫人吃了去呢。况且也不是应季的果子,恐怕并不好吃。就让它待在那吧。”

    春竹有些失落地应了下来。嘉宁冲她笑了笑以示安抚,一回头,却见贺怀言还跪在一旁。

    “厂臣快起来吧。”嘉宁赶忙道。

    贺怀言笑了一下,依言站起身来:“多谢殿下,那奴婢就先去上值了。”

    说着,他躬身便要退出长春宫。

    错身的那一刻,嘉宁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出口唤住了他:“你等等。”

    贺怀言停下脚步,回过身,站在原地等候她的吩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嘉宁指了一个站在廊下的小太监:“你去拿梯子,把那枇杷摘下来。”

    小太监领命,一溜烟便跑走了。春竹不解地问:“公主,不是说不采了吗?”

    嘉宁却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回她。

    不一会,那小太监便抱着梯子回来了,三两下窜上树,随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枇杷果爬了下来。

    春竹刚想伸手接过,却听嘉宁道:“给厂臣吧。”

    贺怀言亦是一愣。

    天光已经亮了起来,嘉宁转头看向贺怀言。初升的阳光打过来,将他那高挺的鼻梁与眉心都染成了暖金色,更加凸显出了漂亮的侧颜线条。

    嘉宁看着他,笑道:“虽已过了六月,但这颗果子还是生出来了,此坚韧不拔之志,我瞧着与厂臣甚是相似,便将这颗枇杷赐予你吧。”

    贺怀言双眼微微眨了一下,速度很快,眼睑尚未碰到便又弹开,似落地无痕的露珠。

    “殿下……”他开口,声音中微微带着几分颤抖。

    嘉宁却仍然微笑着,点了下头:“我知道的。不必道谢了,快些去上值吧。”

    贺怀言看着她,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俯身,再次深深地行了一礼,随后转身,向着东面离去。

    他逐渐步入了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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