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茉应生倒地,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汹涌而至的宁静与空旷。
“哥哥!”
田儿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心如刀绞,亦如死灰。
正感觉自己最后一息即将散入清气之中时,白茉记忆中那个温柔妩媚的声音忽又摇曳而来,那声音忽然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
白茉看着那女子婷婷而来,朝自己莞尔一笑,叹道:“白先生,你还真是令人伤透了脑筋,你可知道今日我又找了你多久?”
白茉记起来了,这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彼时的白陌才入轮回第七世,前几世均不过时十载不到的薄命,到这一世,方才找到自己要走的道路,是以别无旁骛,一心向道。
只见白陌看着她走近,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一身泥泞,讪讪道:“实在是抱歉,红莲,今日大家躲我躲得紧了些,我颇费了些功夫找他们,回程时又遇到一只恶狗,然后,就迷路了。”
红莲无奈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那今日可有收获?”
白陌立时便将那鸿蒙之眼一开,将那本流芳契,捻诀一翻,道:“看,今日功德两件,皆大欢喜!”
红莲微微一笑,道:“今日这般欢喜,再送你一件礼物可好?”说着一个捻诀,手心便立时幻出一颗通体晶莹,红光流溢的冰晶。
白陌道:“这是什么?”
却才是问话间,只见红莲又是一个捻诀,那颗冰晶,便朝着他的鸿蒙之眼中飞将而去。
白陌本能地一个垂眸闪躲,却见那颗冰晶,霎那间已经消逝于他左眼之中,就像月影落入了清池,在他眸中放开一层浅浅的涟漪。
红莲可以挑逗道:“怎么,白先生还担心我会伤到你不成?”
白陌挠了挠头,道:“我知道,红莲永远也不会的”便又指着自己的左眼问道:“这究竟是何物?”
红莲卖关子道:“你马上就知道了,现在,你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
白陌立即照做,只见风起之时,倏尔,他身围四周,一丛丛冰晶红莲旋即破土而出,妖冶华丽。
白陌惊道:“居然是你的冰晶!那刚刚你放到我眼睛里的,到底是什么?”
红莲道:“我前几日刚好收了些种子,现在种一颗在你眼中,往后你若是再迷路,心念红莲,所行之处,便会有冰晶破土而出,我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从此以后,便有了白陌所行之处,步步生花。
白茉想到这久远的一幕,突然笑了,他应该那个时候就知道的。
红莲说过,永远不会伤害自己。
她垂首,只见那柄贯穿他腰腹的冰晶霎时间若红色萤火消逝,一股温热继而在她腹中燃烧开来,又见身体的每一处,那一道道如殷似血的伤痕,竟然瞬息间凝结痊愈。一行滚烫的热泪,从白茉左眼中涌流而出。
她不自觉伸手去抚那左眼,却感那流溢的金光仍在,但觉愕然。
鸿蒙之眼竟然还开着!但那些鬼魅的嗤笑声,已然销声匿迹了。这一世的诅咒,竟然终于得解!
田儿感到有一股温热猛然砸落在自己手上,她从失魂落魄中抽离出来,竟看到白茉身上那些伤口,神迹般地愈合了。她抬头惊愕间望了一眼白茉,而后难以置信地将白茉左右上下翻动着仔细察看了一遍。直到白茉温声道:“田儿不用担心,我没事了”,她才又一头撞进了白茉怀里哭了起来,先是呜咽着,最后便干脆放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和田儿告别后,白茉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向何方,那药的劲力尚未完全消退,她踉踉跄跄沿着屋脊,沿着土墙,沿着那些空荡荡的街道云游飘荡时,便感到自己生来第一次,觉得天地大得这般广漠无边,令她煞费苦心,仍旧无枝可栖。
失魂落魄间,三个青衣素影,正轻落于身前。但这一次,白茉眼中却只看到了一个人。
此时鸿蒙之眼尚未完全消退,在那深不见底的异瞳之中,倒映进那个她方才还心念意想着的人。此时此刻,白茉眼里装着他,便仿佛再也看不到其他颜色。
晦暗的深墙阴影将白茉身上的斑斑残血隐去了不少,可仍旧难以掩藏她的无边落寞。
如玉见她神色异常,忙道:“白先生怎么了?”却见此时白茉全然没有反应,只两眼怔怔地盯着若离,倏尔,唇间轻道:“若离行者,别来无恙”
如玉一时觉得实在离奇,刚想再开口,便听若离吩咐道:“你们先去,我有些事向白先生请教”
如风如玉走远后,若离方开口道:“白先生可是从西南方向而来?不知方才有没有看见一道金光”
白茉望着若离,道:“若离门主原本约我交萼楼见,难道是为此事?”
若离道:“自然不是”
半晌静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完,若离开口道:“不知白先生可知道,自己手上那银丝镯,是何来历?”
白茉心下清明,此时她左眼再开,此生免不了要再历浩劫,她这一世最大的心愿,便是不要再祸及于他了,便道:“世上一切,自有它的因果造化,不必强求”
“如此,白先生也不知?”
片刻,见白茉未作声,若离微一颔首,便欲离去。
正擦身而过,却听白茉道:“不知行者是真无情,还是假作无情?”
若离闻此,似乎不欲再生瓜葛,抬步而走。
白茉却温声再问道:“难道你就不曾为谁生情?不曾为谁落泪?不曾为谁死而不悔?
“不曾,亦不会”
五个字,如风过隙,却字字烙在白茉心头。转而,只见白茉眉目温润地笑了,道:“那便好,这样我便安心了,只盼你如所愿,一生一世,不做有情之物”
衣带缓飘而过,便见白茉行远而去,身后冰晶红莲层层破土而出,在月色清晖的漫射下熠熠生光,清脆鸣响不绝于耳。
若离应声回过头来,只见那冰晶莲丛璀璨夺目,照得白茉身上残血骇目,他的浅瞳中,亦渐染上一抹难以化开的愁云淡雾,顿时消散不去。
白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何方,该会何人,一路直行,不知不觉,便眼看着就要出了爱莲郡,抬头所见,便正是传说中胡太守为歌颂节烈而修建的一百零三座牌坊,延绵十里。
只见此处每一处牌坊朱门之上,都悬挂着一个铜铃,铜铃声本悦耳清脆,但此时刚好疾风过境,那些铃声在这暗夜中随风齐齐激荡开来,却不像是寻常铃音,而更似某种道门法阵。
白茉一路御风掠过一百零三道朱门,行到爱莲郡界碑处,便临立那最前一道朱门前,想要一探究竟。她沉喝了一句:“开!”,那一道道朱门下,一条条缚灵绳,便瞬时齐齐尽现于鸿蒙之眼前,只见每一条缚灵绳,一端牵着朱门上的铜铃,一段则系着朱门下那些被禁锢的恶灵。
在这些朱门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恶灵中,大多都是些贞烈殉义的女子,也有一些是男子,或是书生模样,或是奴仆打扮。也有一些绳子,下端空荡荡地落在朱门下,那里本来缚着的恶灵,大多因为逗留日久,早已魂飞魄散了。
白茉一见,便知此处这么多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心中顿时一恸。
这些恶灵此时大多正在休息,白茉朝着那重重朱门方向躬身而拜,便有零星几个恶灵看了过来,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恶灵们便都苏醒,不过一个个却只敢躲在柱子后面,怯生生地探出半截身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前方。
离得近的一个女子在那柱子后面怯生生看了白茉一眼,轻生问道:“你是来此处做法阵的修士?”
白茉沉声道:“我是来为诸位解阵的”
这时,另一个老妇从远处喊道:“臭道士,你休要骗我们,你不将我们一掌击杀,就已经是开恩了,我不信!为我们解阵,你有什么好处?”
白茉未做辩驳,一个捻诀,只见一个风阵迅速集结身前,挥袖间,那风阵便朝着身前的十里朱门内飞旋而去,所到之处,回旋的风刃将那一百零三条缚灵绳次第斩开。
倏尔,电光火石间,一声声清脆的响音之后,风止声静。
此时,被放任自由的恶灵们仿佛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脚下被利落斩断的缚灵绳,面面相觑间似乎仍旧难以置信,一个个呆立着惊诧了片刻,才纷纷从半掩着身的朱门柱子后探出来。她们中多是些柔弱女子,此时不约而同,朝着白茉的方向款款行来。
白茉道:“你们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这时方才那女子终于走了出来,朝白茉服身,柔声道:“多谢道长相救!若是我们有心愿,道长真的能帮我们实现?”
白茉躬身道:“只要能让各位无怨而往,我必当尽力而为”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转而双手紧攥了拳头,坚定道:“那便请让害我们困守于此的罪魁祸首都付出代价吧!”
这时后面赶来的众恶灵也纷纷应和道:“是胡太守,要不是他假仁假义,我们就不会含冤而死!”
“还有那笑面鬼李玉,他同那胡太守有过节,便做了法阵,将我们困在此处,才苦了咱们郡中的百姓!”
白茉温声道:“诸位,胡太守日前已经殒身”,顿了顿,又道:“那李玉,也自食了恶果”
恶灵中顿时炸开了锅,只见他们中有人立马呼道:“你们看!我就说是真的!这两日风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时方才那女子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我还有一个心愿,不知道行者能不能帮助我们?我希望,以后爱莲郡,再也不会有像我们这样被困住的人了,不知道,行者可能允诺?”
白茉躬身道:“愿为一试”
话毕,正抬手捻诀时,一个声音喝止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是又要布阵么?!大家快回来,不要相信他!他必定是想让我们灰飞烟灭,好修他的功德,这天底下,我就不信,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只见远处,方才那个待事谨慎的老妇人直挺着身子喊道。
此话一出,只见挨得白茉近的那些恶灵,纷纷惊惶着退散开来,一个个噤若寒蝉,息了声,低了头,连看都不敢再去看他。
“道长,我信你!”
只见方才那柔弱声轻的女子此时却毅然决然从退避的人群中站了出来,又道:“道长,只要您能答应我的请求,我愿意将我的残魄交于你!”
那老妇道:“青儿,你莫要太天真!咱们吃了这么多苦,你还没长记性么,别看他们道貌岸然,却一个个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凭你残魄之力能结在他身上的契印,根本不能耐他何,他又岂会真的信守承诺!”
那女子听了,眼中顿时使了光彩,暗了神色。
白茉上前一步,温声道:“你叫青儿?”
那女子似乎是被这如风似玉一样的声音蛊惑了,惊愕间抬了头去看白茉,下一霎那,泪流满面。
白茉道:“姑娘走好,我会记得你的”
白茉此话一出,不止眼前人,就连方才那些退避三舍的恶灵,也纷纷抬头再朝这边看了过来,眼中是分明的动容之情。
白茉见此,朝着那女子再一深躬,道:“姑娘大义,当列流芳,愿以吾之微名,承尔慈愿”
白茉直身而起,抬手捻诀,这一瞬,就连方才那对他极不信任的老妇也瞳中一震,端立着直直盯着他那只金光流溢的左眼,但觉神性凛然。此时在重重朱门下的千百恶灵眼中,身前临风而立的,仿佛一尊能气定乾坤的真神,浩气凛然不败,风骨孑然不屈。
只见白茉轻颂道:“问名”,便以指尖破血,敕那青儿之名。
那青儿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鬼契,见自己的名字带着金光,沉沉落入那道符之中,倏尔垂眸而闭,似在听候下一秒随风而逝的命运安排。
又听白茉继而颂道:“纳吉”便吟:“以吾之名,承汝之愿,愿爱莲悲歌永不复唱”
此时,只见那群恶灵,一个个凝神盯着那青儿,仿佛一个个正在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直至白茉沉喝一声:“结契!”
随着那道金光流溢的符文瞬间落成,恶灵中,有的正向那双目紧闭的青儿依依惜别垂泪,有的则干脆别过身子,垂了双目,不忍心看她灰飞烟灭。
“青儿姑娘,你睁开眼睛吧”
白茉收了流芳契,朝那女子温声道。
那女子半晌也没有等来灰飞烟灭,却再听到了这个温如脆玉般的声音传来,才怯生生睁开双眼,提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又提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战栗着,痴痴地望向白茉,眼中两行滚泪顿时蜿蜒而下。
这时,那恶灵中,方才惊恐得闭目的,此时惊愕地睁开了眼,放才别过身去的,此刻端直立着了,那些流眼泪的,却反而流得更凶了。
白茉见此,朝他们微微颔首,方转身离去。久违的血热再次激荡不止,使她再次铭记起这一千年的道心使命,呐喊声声,旗帜猎猎,顿时又朝着他破空而来,变得尖锐无比,震人肺腑。
顷刻,白茉忽地觉得背后一阵清风盘旋,落在自己肩头缭绕不去,他止了步,回过头来,却是一惊。
只见十里红门下,那老妇和青儿,携那些仍旧还在络绎不绝齐聚而来的恶灵们,齐齐朝着她服身微拜,珍重非常。
白茉挥袖转身,垂首间,一滴热泪打在了鞋靴上,如碎玉一般晶莹散开。
秋风渐起,似吹散了前路满目尘埃。
白茉轻捻一诀,一丝秋风便挂在了她的指尖,随即萦绕而去,似利刃般向后穿梭而去,一时间,撞击得那十里朱门之上悬挂着的铜铃再次齐齐作响。倏尔,却见那些铜铃一个个嘣嘣作响,迸裂开来。
此时恶灵们已经散去,随着阵法一解,只见身后那二十里朱门,一架架轰然倒塌。
爱莲郡中,犹起地动山摇之势。
与此同时,一场秋雨,携风而至。
若离一行寻着方才那道金光的方向寻去,不一会儿便齐落在那李玉的门户之中。
满目疮痍,触目惊心。
只见如风立时走近探了探那李玉的鼻息,道:“竞还尚有一息,这肩膀,要是削得再偏离分毫,必定当场毙命”
如玉道:“怎么一下老了这么多,这身红装,应该是洞房花烛,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如风轻屑道:“看他这原形毕露的丑态,多半平时那副皮囊也都是靠这些采阴补阳的邪术维持着的,我先前便有所怀疑,他身上既无五行之力,又无恶灵之息,想要获得操纵恶灵的法力,那便只剩这一个门路,哼!真是碰一下都嫌脏!”
如玉道:“也是,他出自外门,本就善炼奇丹,会佐以丹药炼这种见不得人的术法,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他可真算是恶事做尽了!”
如风冷道:“哼,这些阴鸷的旁门左道,也算跟他是绝配”
如玉道:“若离,你说这会是谁做的?”
如玉望向若离,却见他竟似乎失魂落魄般盯着门口的那摊血迹,心中不禁一惊。
在他印象中,若离从未如此,“可是方才发生什么了?”如玉再问道。
然而此时,若离脑海中白茉那句凌厉的诘问和那抹轻柔的笑意始终挥之不去:“难道你就不曾为谁生情?不曾为谁落泪?不曾为谁死而不悔?
他怔怔地盯着那一滩血迹,双唇微启道:“并无”
一阵风来,若离忽然感到脸上一湿,他伸手在颊上轻抹了一把,便朝那风的来处望去,只见霎时间,门外骤雨倾盆而至。
“哥哥!”
田儿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心如刀绞,亦如死灰。
正感觉自己最后一息即将散入清气之中时,白茉记忆中那个温柔妩媚的声音忽又摇曳而来,那声音忽然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
白茉看着那女子婷婷而来,朝自己莞尔一笑,叹道:“白先生,你还真是令人伤透了脑筋,你可知道今日我又找了你多久?”
白茉记起来了,这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彼时的白陌才入轮回第七世,前几世均不过时十载不到的薄命,到这一世,方才找到自己要走的道路,是以别无旁骛,一心向道。
只见白陌看着她走近,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一身泥泞,讪讪道:“实在是抱歉,红莲,今日大家躲我躲得紧了些,我颇费了些功夫找他们,回程时又遇到一只恶狗,然后,就迷路了。”
红莲无奈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那今日可有收获?”
白陌立时便将那鸿蒙之眼一开,将那本流芳契,捻诀一翻,道:“看,今日功德两件,皆大欢喜!”
红莲微微一笑,道:“今日这般欢喜,再送你一件礼物可好?”说着一个捻诀,手心便立时幻出一颗通体晶莹,红光流溢的冰晶。
白陌道:“这是什么?”
却才是问话间,只见红莲又是一个捻诀,那颗冰晶,便朝着他的鸿蒙之眼中飞将而去。
白陌本能地一个垂眸闪躲,却见那颗冰晶,霎那间已经消逝于他左眼之中,就像月影落入了清池,在他眸中放开一层浅浅的涟漪。
红莲可以挑逗道:“怎么,白先生还担心我会伤到你不成?”
白陌挠了挠头,道:“我知道,红莲永远也不会的”便又指着自己的左眼问道:“这究竟是何物?”
红莲卖关子道:“你马上就知道了,现在,你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
白陌立即照做,只见风起之时,倏尔,他身围四周,一丛丛冰晶红莲旋即破土而出,妖冶华丽。
白陌惊道:“居然是你的冰晶!那刚刚你放到我眼睛里的,到底是什么?”
红莲道:“我前几日刚好收了些种子,现在种一颗在你眼中,往后你若是再迷路,心念红莲,所行之处,便会有冰晶破土而出,我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从此以后,便有了白陌所行之处,步步生花。
白茉想到这久远的一幕,突然笑了,他应该那个时候就知道的。
红莲说过,永远不会伤害自己。
她垂首,只见那柄贯穿他腰腹的冰晶霎时间若红色萤火消逝,一股温热继而在她腹中燃烧开来,又见身体的每一处,那一道道如殷似血的伤痕,竟然瞬息间凝结痊愈。一行滚烫的热泪,从白茉左眼中涌流而出。
她不自觉伸手去抚那左眼,却感那流溢的金光仍在,但觉愕然。
鸿蒙之眼竟然还开着!但那些鬼魅的嗤笑声,已然销声匿迹了。这一世的诅咒,竟然终于得解!
田儿感到有一股温热猛然砸落在自己手上,她从失魂落魄中抽离出来,竟看到白茉身上那些伤口,神迹般地愈合了。她抬头惊愕间望了一眼白茉,而后难以置信地将白茉左右上下翻动着仔细察看了一遍。直到白茉温声道:“田儿不用担心,我没事了”,她才又一头撞进了白茉怀里哭了起来,先是呜咽着,最后便干脆放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和田儿告别后,白茉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向何方,那药的劲力尚未完全消退,她踉踉跄跄沿着屋脊,沿着土墙,沿着那些空荡荡的街道云游飘荡时,便感到自己生来第一次,觉得天地大得这般广漠无边,令她煞费苦心,仍旧无枝可栖。
失魂落魄间,三个青衣素影,正轻落于身前。但这一次,白茉眼中却只看到了一个人。
此时鸿蒙之眼尚未完全消退,在那深不见底的异瞳之中,倒映进那个她方才还心念意想着的人。此时此刻,白茉眼里装着他,便仿佛再也看不到其他颜色。
晦暗的深墙阴影将白茉身上的斑斑残血隐去了不少,可仍旧难以掩藏她的无边落寞。
如玉见她神色异常,忙道:“白先生怎么了?”却见此时白茉全然没有反应,只两眼怔怔地盯着若离,倏尔,唇间轻道:“若离行者,别来无恙”
如玉一时觉得实在离奇,刚想再开口,便听若离吩咐道:“你们先去,我有些事向白先生请教”
如风如玉走远后,若离方开口道:“白先生可是从西南方向而来?不知方才有没有看见一道金光”
白茉望着若离,道:“若离门主原本约我交萼楼见,难道是为此事?”
若离道:“自然不是”
半晌静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完,若离开口道:“不知白先生可知道,自己手上那银丝镯,是何来历?”
白茉心下清明,此时她左眼再开,此生免不了要再历浩劫,她这一世最大的心愿,便是不要再祸及于他了,便道:“世上一切,自有它的因果造化,不必强求”
“如此,白先生也不知?”
片刻,见白茉未作声,若离微一颔首,便欲离去。
正擦身而过,却听白茉道:“不知行者是真无情,还是假作无情?”
若离闻此,似乎不欲再生瓜葛,抬步而走。
白茉却温声再问道:“难道你就不曾为谁生情?不曾为谁落泪?不曾为谁死而不悔?
“不曾,亦不会”
五个字,如风过隙,却字字烙在白茉心头。转而,只见白茉眉目温润地笑了,道:“那便好,这样我便安心了,只盼你如所愿,一生一世,不做有情之物”
衣带缓飘而过,便见白茉行远而去,身后冰晶红莲层层破土而出,在月色清晖的漫射下熠熠生光,清脆鸣响不绝于耳。
若离应声回过头来,只见那冰晶莲丛璀璨夺目,照得白茉身上残血骇目,他的浅瞳中,亦渐染上一抹难以化开的愁云淡雾,顿时消散不去。
白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何方,该会何人,一路直行,不知不觉,便眼看着就要出了爱莲郡,抬头所见,便正是传说中胡太守为歌颂节烈而修建的一百零三座牌坊,延绵十里。
只见此处每一处牌坊朱门之上,都悬挂着一个铜铃,铜铃声本悦耳清脆,但此时刚好疾风过境,那些铃声在这暗夜中随风齐齐激荡开来,却不像是寻常铃音,而更似某种道门法阵。
白茉一路御风掠过一百零三道朱门,行到爱莲郡界碑处,便临立那最前一道朱门前,想要一探究竟。她沉喝了一句:“开!”,那一道道朱门下,一条条缚灵绳,便瞬时齐齐尽现于鸿蒙之眼前,只见每一条缚灵绳,一端牵着朱门上的铜铃,一段则系着朱门下那些被禁锢的恶灵。
在这些朱门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恶灵中,大多都是些贞烈殉义的女子,也有一些是男子,或是书生模样,或是奴仆打扮。也有一些绳子,下端空荡荡地落在朱门下,那里本来缚着的恶灵,大多因为逗留日久,早已魂飞魄散了。
白茉一见,便知此处这么多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心中顿时一恸。
这些恶灵此时大多正在休息,白茉朝着那重重朱门方向躬身而拜,便有零星几个恶灵看了过来,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恶灵们便都苏醒,不过一个个却只敢躲在柱子后面,怯生生地探出半截身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前方。
离得近的一个女子在那柱子后面怯生生看了白茉一眼,轻生问道:“你是来此处做法阵的修士?”
白茉沉声道:“我是来为诸位解阵的”
这时,另一个老妇从远处喊道:“臭道士,你休要骗我们,你不将我们一掌击杀,就已经是开恩了,我不信!为我们解阵,你有什么好处?”
白茉未做辩驳,一个捻诀,只见一个风阵迅速集结身前,挥袖间,那风阵便朝着身前的十里朱门内飞旋而去,所到之处,回旋的风刃将那一百零三条缚灵绳次第斩开。
倏尔,电光火石间,一声声清脆的响音之后,风止声静。
此时,被放任自由的恶灵们仿佛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脚下被利落斩断的缚灵绳,面面相觑间似乎仍旧难以置信,一个个呆立着惊诧了片刻,才纷纷从半掩着身的朱门柱子后探出来。她们中多是些柔弱女子,此时不约而同,朝着白茉的方向款款行来。
白茉道:“你们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这时方才那女子终于走了出来,朝白茉服身,柔声道:“多谢道长相救!若是我们有心愿,道长真的能帮我们实现?”
白茉躬身道:“只要能让各位无怨而往,我必当尽力而为”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转而双手紧攥了拳头,坚定道:“那便请让害我们困守于此的罪魁祸首都付出代价吧!”
这时后面赶来的众恶灵也纷纷应和道:“是胡太守,要不是他假仁假义,我们就不会含冤而死!”
“还有那笑面鬼李玉,他同那胡太守有过节,便做了法阵,将我们困在此处,才苦了咱们郡中的百姓!”
白茉温声道:“诸位,胡太守日前已经殒身”,顿了顿,又道:“那李玉,也自食了恶果”
恶灵中顿时炸开了锅,只见他们中有人立马呼道:“你们看!我就说是真的!这两日风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时方才那女子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我还有一个心愿,不知道行者能不能帮助我们?我希望,以后爱莲郡,再也不会有像我们这样被困住的人了,不知道,行者可能允诺?”
白茉躬身道:“愿为一试”
话毕,正抬手捻诀时,一个声音喝止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是又要布阵么?!大家快回来,不要相信他!他必定是想让我们灰飞烟灭,好修他的功德,这天底下,我就不信,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只见远处,方才那个待事谨慎的老妇人直挺着身子喊道。
此话一出,只见挨得白茉近的那些恶灵,纷纷惊惶着退散开来,一个个噤若寒蝉,息了声,低了头,连看都不敢再去看他。
“道长,我信你!”
只见方才那柔弱声轻的女子此时却毅然决然从退避的人群中站了出来,又道:“道长,只要您能答应我的请求,我愿意将我的残魄交于你!”
那老妇道:“青儿,你莫要太天真!咱们吃了这么多苦,你还没长记性么,别看他们道貌岸然,却一个个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凭你残魄之力能结在他身上的契印,根本不能耐他何,他又岂会真的信守承诺!”
那女子听了,眼中顿时使了光彩,暗了神色。
白茉上前一步,温声道:“你叫青儿?”
那女子似乎是被这如风似玉一样的声音蛊惑了,惊愕间抬了头去看白茉,下一霎那,泪流满面。
白茉道:“姑娘走好,我会记得你的”
白茉此话一出,不止眼前人,就连方才那些退避三舍的恶灵,也纷纷抬头再朝这边看了过来,眼中是分明的动容之情。
白茉见此,朝着那女子再一深躬,道:“姑娘大义,当列流芳,愿以吾之微名,承尔慈愿”
白茉直身而起,抬手捻诀,这一瞬,就连方才那对他极不信任的老妇也瞳中一震,端立着直直盯着他那只金光流溢的左眼,但觉神性凛然。此时在重重朱门下的千百恶灵眼中,身前临风而立的,仿佛一尊能气定乾坤的真神,浩气凛然不败,风骨孑然不屈。
只见白茉轻颂道:“问名”,便以指尖破血,敕那青儿之名。
那青儿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鬼契,见自己的名字带着金光,沉沉落入那道符之中,倏尔垂眸而闭,似在听候下一秒随风而逝的命运安排。
又听白茉继而颂道:“纳吉”便吟:“以吾之名,承汝之愿,愿爱莲悲歌永不复唱”
此时,只见那群恶灵,一个个凝神盯着那青儿,仿佛一个个正在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直至白茉沉喝一声:“结契!”
随着那道金光流溢的符文瞬间落成,恶灵中,有的正向那双目紧闭的青儿依依惜别垂泪,有的则干脆别过身子,垂了双目,不忍心看她灰飞烟灭。
“青儿姑娘,你睁开眼睛吧”
白茉收了流芳契,朝那女子温声道。
那女子半晌也没有等来灰飞烟灭,却再听到了这个温如脆玉般的声音传来,才怯生生睁开双眼,提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又提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战栗着,痴痴地望向白茉,眼中两行滚泪顿时蜿蜒而下。
这时,那恶灵中,方才惊恐得闭目的,此时惊愕地睁开了眼,放才别过身去的,此刻端直立着了,那些流眼泪的,却反而流得更凶了。
白茉见此,朝他们微微颔首,方转身离去。久违的血热再次激荡不止,使她再次铭记起这一千年的道心使命,呐喊声声,旗帜猎猎,顿时又朝着他破空而来,变得尖锐无比,震人肺腑。
顷刻,白茉忽地觉得背后一阵清风盘旋,落在自己肩头缭绕不去,他止了步,回过头来,却是一惊。
只见十里红门下,那老妇和青儿,携那些仍旧还在络绎不绝齐聚而来的恶灵们,齐齐朝着她服身微拜,珍重非常。
白茉挥袖转身,垂首间,一滴热泪打在了鞋靴上,如碎玉一般晶莹散开。
秋风渐起,似吹散了前路满目尘埃。
白茉轻捻一诀,一丝秋风便挂在了她的指尖,随即萦绕而去,似利刃般向后穿梭而去,一时间,撞击得那十里朱门之上悬挂着的铜铃再次齐齐作响。倏尔,却见那些铜铃一个个嘣嘣作响,迸裂开来。
此时恶灵们已经散去,随着阵法一解,只见身后那二十里朱门,一架架轰然倒塌。
爱莲郡中,犹起地动山摇之势。
与此同时,一场秋雨,携风而至。
若离一行寻着方才那道金光的方向寻去,不一会儿便齐落在那李玉的门户之中。
满目疮痍,触目惊心。
只见如风立时走近探了探那李玉的鼻息,道:“竞还尚有一息,这肩膀,要是削得再偏离分毫,必定当场毙命”
如玉道:“怎么一下老了这么多,这身红装,应该是洞房花烛,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如风轻屑道:“看他这原形毕露的丑态,多半平时那副皮囊也都是靠这些采阴补阳的邪术维持着的,我先前便有所怀疑,他身上既无五行之力,又无恶灵之息,想要获得操纵恶灵的法力,那便只剩这一个门路,哼!真是碰一下都嫌脏!”
如玉道:“也是,他出自外门,本就善炼奇丹,会佐以丹药炼这种见不得人的术法,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他可真算是恶事做尽了!”
如风冷道:“哼,这些阴鸷的旁门左道,也算跟他是绝配”
如玉道:“若离,你说这会是谁做的?”
如玉望向若离,却见他竟似乎失魂落魄般盯着门口的那摊血迹,心中不禁一惊。
在他印象中,若离从未如此,“可是方才发生什么了?”如玉再问道。
然而此时,若离脑海中白茉那句凌厉的诘问和那抹轻柔的笑意始终挥之不去:“难道你就不曾为谁生情?不曾为谁落泪?不曾为谁死而不悔?
他怔怔地盯着那一滩血迹,双唇微启道:“并无”
一阵风来,若离忽然感到脸上一湿,他伸手在颊上轻抹了一把,便朝那风的来处望去,只见霎时间,门外骤雨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