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古镜

    昔者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持此镜,则百邪远人。

    “师父,即万物有灵,为何璎珞就要受此苦难,数月以来,她在青崖山下扶困于民,从未有做伤天害理之事,比之土盗走司孰道孰非?”蓝衣白底男子冠首启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殿上长身玉立的是他的师父,度镜大师,只见他稍闭了闭眼,启唇道:“它若只是山间阿狸,自然是世间有灵之物,如今有了幻化成人的心思,自当以邪物处之。”

    度镜看着跪伏在地的长映,想起他自己还是王度的时候。

    王度在入道之前,曾是天下奇士隋汾阴侯生的门下弟子。隋汾阴侯临终时,赠与王度一副古镜,说:“持此则百邪远人。”

    大业七年六月,王度从河东返回长安。到长乐坡,在程雄家住宿。程雄指派了一名婢女给他,名叫鹦鹉。

    鹦鹉那时大抵只有十六七岁,模样清秀端丽。王度有些不敢看她,自持君子的他也不由生出别样的心思来。王度不说话,鹦鹉也只得低头站立在他一步之外,僵持了有多久,回想起来已经不记得时间,但心里总还念着是很久很久。王度唤她,问姑娘芳年。鹦鹉微一抬眼,说是十七。话毕,王度只觉这姑娘不该叫鹦鹉,不如叫黄莺,声音竟也这般婉转动听。

    至此,鹦鹉便一直服侍王度左右。王度写文书、练字,她不声研磨;王度看书,她在旁奉茶,扇羽扇;王度有弹琴作画的兴致,鹦鹉竟也懂音律鉴画。王度平生虽甚少与女子相处,倒也有平世夫妻举案齐眉之感。一段时间里,王度总能觉察出鹦鹉身上一股野生张扬的生命力与难以言说的美。以至于王度也总觉得这四方小院困住了她,屈了她。

    长安的十里夜市是绚丽的,是充满情调的,王度要带他的姑娘去看看。

    正是七月七,天上搭好了鹊桥,天上的织女和人间的牛郎不顾一切地相会。王度带着绿衣的鹦鹉走走停停穿梭在热闹的长安街。鹦鹉一边小心翼翼注意着王度,生怕会有什么行差踏错惹了王度不高兴,一边又难以自持,兴致盎然地四处眺望这陌生的繁华。是糖人,是杂耍,是远处红楼里的醉生梦死和歌声悠扬、琴声瑟瑟,还有红的、绿的、彩云般的各式姿态的灯笼。走到人潮拥挤的断桥,凭栏凝望一样热闹非凡的,映着岸边、船上灯火的江水,王度突然情不自禁的环抱住了鹦鹉。一瞬间两人都惊醒了般,耳边的喧闹一时听不见了,满眼都是面前人。鹦鹉转头看着被灯

    火照的发红的王度,王度也屏住呼吸盯着着这一汪盈盈水眸。

    王度自诩书读百卷,才华横溢,那天却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只一句“你可愿嫁我”便被眼前女子红润的唇堵了去。

    红烛摇曳,大红的喜服、珠光璀璨的凤冠霞帔,室内寂静,两人的心跳却恍若雷鸣。新郎轻轻挑起娘子的盖头,床上端坐的女子,眼弯似月,两颊桃红醉人,红唇微启叫一声“官人”。

    婚后两年鹦鹉一直没有为王度诞下一儿半女,但王度对鹦鹉从没表现出一丝抱怨,二人的生活犹像未成婚以前,常是游山玩水,赏琴作画,也常有口角争执,不过半日便重归如旧。多为人称赞是如沐璧人。

    时值大雨,库房凌乱,鹦鹉便帮忙整理,不料打开一匣,顿时龙气冲脑,七窍流血,原是古镜。王度见此情形便知不妙,怀抱鹦鹉又痛又恼,对小厮手下严令外传此事,抱起鹦鹉便往内室疾步而去。王度轻手把鹦鹉放在床榻之上,为鹦鹉逝去面上的血迹,鹦鹉便又是那个平日温婉贤淑的样子。王度束手而立,久久凝望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妻子,他知道,鹦鹉定不是凡人,该是邪祟。鹦鹉昏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夜里才悠悠醒来,睁眼便看见床前满脸青胡茬的男人,静默良久,一滴泪顺着脸颊留下。鹦鹉颤抖着唇开口,“度郎,你想问我什么?”王度抿了抿唇,眼角也泛红,沙哑着嗓子说:”你不想说,我便不会问。”

    “有酒吗?”,是鹦鹉的声音。床上的人儿勉强撑起身子,发髻散落,三千青丝一泻而下,竟是美得惊人。王度却不再像刚见到鹦鹉那日为其美貌而惊叹羞涩,他只是盯着眼前这个他曾以为很了解的人,回想他们从前种种,终究还是要烟消云散吗?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可他不敢问,怕自己知道太多自己不愿相信的,又不得不相信的。

    他拜侯生门下三年,最痛恨的不过邪祟妖孽。年少时曾想弃文从武,远离官场,游历江湖,行侠仗义,除尽妖魔鬼怪,做个济世大侠。如今他却迟疑了,面前的妖祟是他的妻。

    门外忽有小厮疾呼,“老爷,不好了,族长带着一大帮子人往东屋这里赶,说是来除邪祟。”王度顿时两眼一黑,想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竟起了对当日撞见鹦娘此事之人的杀心。冷静下来又觉自己实是邪祟迷了心,苦不堪言。

    鹦鹉看着眼前官人如此模样,泪如短珠,:“度郎,我时日无多,你杀了我罢,我本有孽罪,死于你手是我心愿。我本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修行千年的狐狸,修成人形后大行祸乱,罪当致死。府君捉拿我,我便逃到河渭之间,做了下邽陈思恭的义女,再后来我嫁了人家,但夫妻之间相处不和我便又逃跑,结果被行路的人李无傲抓住,他待我极其粗暴,我几欲赴死,后来我终于逃脱苦海,幸得遇见了官人,官人良善,与你一起二年,恍如梦中。可官人待我这般好,我却一直欺瞒于你,内心实在难过。死期将之,现全数告知,反倒痛快。”说罢一壶酒饮尽,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起身执起挂在墙上的青玉宝剑,走到王度面前,颤抖的拉起王度冰凉的手,把剑放在那双曾经温柔抚摸自己肌肤的手上,旋即转身滑倒在其怀中,手中的宝剑划破鹦鹉的颈项,王度再想收手已然来不及,眼见消瘦的女人血染白衣,手却依然紧紧握着王度的手,一滴清泪落在王度手背,灼烧的王度好像心里被千万只羽箭刺中。

    木制大门被推开,一众族人震惊于眼前所看,只见王度怀里的女人在烟雾中化做一只凤眼的狐狸,那狐狸满身是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呼一声,“妖孽已死,功德无量”,随即众人同呼“妖孽已死,功德无量。”

    再后来,王度就成了度镜。

    附:本文改编自《唐人小说》中《古镜》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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