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大多秉持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信念。但到底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老太太若果真一去,四个儿子免不了要守孝,除非圣上夺情,不然是要停职回乡的。

    三年下来,谁知道这位置还是不是你的了。

    程歆一番话让程秉有些动容,这个女儿是个好的。

    “家庙清苦,姑娘家怎受得住。”王氏叹了口气,柔声道。

    “女儿知道家庙里是个什么境况,只求父亲母亲成全女儿的心意。”程歆以額点地,坚定的语气中夹了些颤音,哽咽道:“二姐姐出嫁前也生了这想法,无奈机缘不到,女儿愿为二姐姐了却心愿,求得列祖列宗保佑祖母身体康健!”

    程歆说得真诚,哭得凄惨,做足了孝女贤孙的派头。

    王氏看了眼程秉,竟是一副被说动了的模样,忍不住道:“姑娘家的,到家庙呆着也总不是个事儿。”按王氏的意思,是不愿让程歆去家庙的。

    这一去,闺学落下不说,以后说亲怕是也不大容易。在家庙呆过的女子,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知道的说你孝心可贵,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德行有亏,被罚去反省的。

    “女儿眼瞅着祖母如今这般,也顾不得许多了,还望父亲、母亲成全。”程歆泣不成声,竟是一叩不起了。

    原本一言不发的大家长也被打动了,道:“难为你一片孝心,我替你母亲应承了,到家庙去也顾惜些自个儿,过个几日里就打发人去接应你。”一家之主都发话了,王氏也没法子驳回,横竖是他亲闺女,又是他自个儿发的话,到头来有个什么不妥当的时候,她好歹也尽过心了,权且就这么着吧。

    “谢谢父亲、母亲成全,女儿必不负所望。”名声、亲事都不在程歆的考虑范围里。

    家庙清苦,程歆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却不知青苓青芮如何看待。

    到了夜里,程歆终究忍不住叫来两人,问:“去家庙祈福也是我临时起意,也不知家庙中是个什么光景。你们若想同我一道去也可,留下看园子也可。”

    “奴婢自然同姑娘一道去。”青芮急急表态。

    “奴婢也想同姑娘一道去。”青苓道,“但若姑娘有什么其他安排,奴婢也都听姑娘的。”程歆闻言不由看了看青苓,心虚地怀疑她是不是看破自己的意图了。

    程歆拍案:“成。咱们一道去家庙祈福。”

    接下来的几天,程歆除了与众姐妹聚了几次,寻了机会一一拜谢夫子之外,都到“荣德院”报到去了。

    行装都是青苓青芮打点的,程歆放心也就没有过问。

    临行前,程歆又让青芮打听家庙里的情况,摸摸底。

    程家庙在城东郊绵延数里的东峦山次峰下,庙里除了看庙的两个老家仆也就没什么人了。山中无老虎,她这个猴儿可不就一家独大了吗。程歆心里偷笑。

    五日后,程歆拜别祖母及父母,带着青芮青苓去了家庙。

    上山的大道都是修葺过的,也并不难行,却颠得程歆胃里直泛酸水。这车把式怕是功夫还不到家吧,碍着闺秀的体面,她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程家家庙修得很是低调,不是那种“低调奢华有内涵”的低调,是真正的朴实无华,虽算不上简陋,但在见惯了高屋建瓴的程歆眼中,这根本不够看。

    到了家庙,程歆才知道,家庙里的情况并不是如同外头打听来的那般。

    家庙中除了守庙的一对五十来岁的老夫妻——何大与何大家的,还有两个年约三十有几的女子。据何大家的透露,一个女子是程府姑太太程霜,另一个是她的贴身丫鬟红叶。

    程霜是程秉的庶妹,也就是程歆的姑姑。听何大家的说,她当年嫁得也是极好的,后来不知怎的被休回程家。这程霜也是个心气高的,自请入了家庙。

    程家女被休,程家面上总归不好看,因此在府里下了禁口令,程歆这一辈的人几乎都不知道这个事情。

    家庙里常年没有人气,如今来了新人,又愿意听故事,何大家的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事儿都一股脑儿倒出来。

    程歆听完程霜的事,心里不禁唏嘘,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坐以待毙。

    既知道有个长辈在此处,学了近一年规矩的程歆自然不会忘了前去拜见请安。

    青苓青芮整理的东西不少,装了两个箱笼。指使着随行的婆子将箱笼放在给程歆一行人准备的“戒言院”中,便回府复命了。只留了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这是王氏此行特地调给程歆的人手,是王氏院里颇为得脸的管事嬷嬷,夫家姓秦。

    程歆院里原是有个管事嬷嬷的,但已然赎身回乡近两年了。自她到了这个身子上,院里的管事嬷嬷都是空缺的,未曾有人替补上来。

    秦嬷嬷算来也是熟人,每日里去向王氏请安少不得见个一两面。但她为人性子比较刻板,并没有多少香火情也就是了。

    她此次奉命跟随程歆而来,想必行监督、守护之责。

    程府高门大院,内院自是守卫重重,但这家庙毕竟在野外,就让三个丫头孤身在外,王氏总是不放心的。

    放下箱笼还未整理,程歆先梳洗一番便去了程霜所在的“戒思院”。

    “戒言”、“戒思”,这都是什么名儿。程歆腹诽。

    一行四人到了“戒思院”,程霜倒是未见着,只见着了程霜身边的贴身丫鬟红叶。

    红叶三十出头的样子,面目白皙,五官端正,眼角已有了些细纹,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裙装,款式老旧,衬得整个人老气森森。倒也符合在家庙中多年的人设。

    “八姑娘安。”红叶福了一礼,“前两日便听说今儿个八姑娘要来家庙,只是不巧,太太正在闭关修行,只怕不能相见了。”

    程歆面上有些失落,忙道:“红叶姑姑客气了。歆姐儿是晚辈,哪里当得起。原想着来拜见姑姑,不成想姑姑尚在闭关。只不知姑姑何时出关。”

    时下佛教、道教盛行,多有其信徒自称“散人”、“居士”的,忠实信徒更是时不时闭关一场。

    “八姑娘客气了,主仆有别,当不得姑娘一声‘姑姑’。”红叶又是蹲身一礼,“我们家太太闭关许是还要些时候。七八日或十数日尚未可知。”

    程歆点点头作了然状:“那等姑姑出关,歆姐儿再来给姑姑请安。”

    红叶连忙应是,躬身将程歆送出了“戒思院”。

    到了家庙两日后,程歆才知道次峰下原来是有家丁护卫守着的。

    程歆无可奈何,稍歇了甩掉秦嬷嬷逃下山的心思,她原本也是不敢逃的,如今愈发不敢了。

    在家庙的日子宁静而清苦,但程歆为了心中的目标,自然忍得。

    只可怜青芮青苓两人,自小虽不是娇养着,但也是好吃好喝供出来的,何曾有过每日都吃着青菜山菌的日子。

    程歆日日抄经礼佛,那手破字也有了一些看头,她虽看似全然不理会外事,却也揣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

    半个月下来,程歆终究是呆不住了。借口山上灵气盛,寻了时机带着青苓青芮到山上抄经去了,左右是看何大与何大家的老实。但秦嬷嬷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每每程歆上山,也都是跟在身边,尽职尽责得很。

    东峦山上树盛草茂,六月里恶毒的阳光也穿不透繁茂的枝叶。

    站在山腰上的程歆,望着满眼生机,心旷神怡。

    程歆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饶有兴致地在空中挥舞着。青苓听着程歆欢快的笑声,心情大好。“姑娘,此处好生凉爽。山上虽清苦些,却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程歆猛地转过身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这话真真实在,也不枉姑娘我在太太屋里哭了那一场。”

    青芮听了程歆这话,忍不住笑了,水眸弯成月牙状,好看得紧。“是是是,咱们承姑娘的情了。若不是姑娘,咱们哪有眼下这般自在的逍遥日子,只可怜姑娘的腿了,奴婢记得可是青了十来日呢。”轻声说完,又捂着嘴笑起来。

    程歆看她笑得欢,故作不悦:“如今离了府,胆子愈发大了,都编排起我来了。”青芮自是知道程歆的性子,装模作样的福了福道:“奴婢不敢。”

    秦嬷嬷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冷眼看着,没有多言语。程歆见她对于自己同青苓青芮的相处方式没有过多置喙,也便稍稍放开些手脚。毕竟不是在那规矩森严的大宅门内,总是要放松些的。

    在程歆看来,秦嬷嬷就是王氏派来的“钦差”,只要不犯事,老老实实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她也不会过多干预她。

    程歆与青芮玩闹的空档,青苓已经找了地放上木架的简陋桌椅,摆了文房四宝。这惨不忍睹的桌椅还是出自何大之手。程歆重重叹了口气只好认命,偷懒可以,但总得交功课不是。

    没过两个时辰,程歆确定自己乐极生悲了,混迹丛林是很开心,处处都是野趣。只是,若是回来带了一身的包却不是件美妙的事儿。说一身是有些夸张了,也就脸上一个,颈上三个,手上很多个……而已。

    痒得她都没脾气了!所幸倒霉的不只她一个,心里也稍稍平衡些。程歆坏心地想。

    主仆四人狼狈而归,可心疼坏了何大家的,不仅备了热汤给她们沐浴,还拿了一盒黑呼呼气味也不太美妙的膏药来。不说程歆,青苓青芮也忍不住嘴角直抽抽,这恶心的玩意儿真要往身上招呼?

    最后还是青苓打头阵,程歆和青芮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那气味直熏得程歆眼酸头疼。

    末了,程歆还不忘让青苓拿了药膏子给西次间的秦嬷嬷送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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