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落叶飘零。

    池塘边落了满池残荷,枯枝败叶漂浮在水面上,雾霭轻笼,轻烟氤氲,忽而有鸟雀掠过水面,翅膀拍出一阵涟漪,透出一种凄清的美感。

    池塘边,假山旁的回廊美人靠里,静静倚着一个漂亮的少女。

    少女一身烟紫色交领长衫,外面披了一件白色披风,明明才是初秋,天气尚不算寒,她却早早围上了毛领,有微风拂过,少女低低咳了一声,脸色略显苍白。

    她蓦然抬头,露出一张绝色的脸庞。

    少女生了一双含情眼,徽墨一般的瞳色,与白皙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如今在病中,更觉弱柳扶风,比那病西子还美上几分。

    是世间难遇的一等绝色。

    只是,那本美极的双眼,却无甚神采,眼神空洞,更像个木头美人。

    身边的粉衣丫鬟闻她低咳,连忙走到她身侧,低声询问。

    “主子,你怎么样了?转季天凉,你还是快些回屋吧。”

    少女眉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细细的眉拧在一起,嘴边却挂着淡笑,“无妨。青芜,你看这残荷。”

    青芜依言看去,目中不过一池萧索,满地枯败。

    她忽然想起几日前的事,沉默不语。

    那少女倒是不以为意,兀自说道,“夏又去,秋又来,过去的东西总要消散在过去,有些东西总是要消失的,任谁都阻止不得。”

    她似是在说荷,又像在说别的东西。

    通透又洒脱。

    青芜还没接话,远处却忽然跑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

    紫衣少女笑着接住扑进她怀里的鹅黄团子。

    青芜一声惊呼,“四小姐你……”

    顾玉宁把头埋在紫衣少女的怀里,声音隔着布料沉闷地传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去那个破寺庙里住很久吗……”

    顾玉宁浑然不觉,此时的“阿姐”,周身一顿,目无焦距,连呼吸都停止了。

    片刻后,那漂亮的双眸就像被重新激活,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亮光,炯炯有神,像是给这副昳丽的皮囊注入灵魂。

    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

    事实也确是如此,这具身体的芯子已经换了一个人。

    少女眼睛转了转,似乎在适应这里的环境。

    顾霜珩咬了咬牙,没想到她才在合同上按下手印,下一秒就被送到了异世,连缓和的时间都没有,像是生怕她反悔。

    她在心里冷笑着,面上却丝毫不显。

    顾霜珩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思绪一片混乱。

    “异世传送完毕,正在原主加载记忆。”冰冷的机械音突然响起,顾霜珩还没反应过来,脑海里就多了属于原身的记忆。

    原身与她同名同姓,连长相都与她有九分相似。她是镇远侯府三小姐,镇远候的私生女,后来被过继在大夫人名下,与大夫人的亲生女儿顾玉宁一同长大,视如己出。

    和别的恶毒继母不一样,顾三是真的被大夫人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吃穿用度和嫡出的小姐一样。她平日里也待她极好,有什么新鲜事物都第一时间让两姐妹过来看热闹。

    而她的妹妹顾玉宁,心性纯良,活泼可爱,少了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稳重,多了几分乡野少女的率直和洒脱。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顾玉宁是个不折不扣的姐控,很喜欢粘着顾霜珩,凡事先为阿姐着想,然后才是她自己。

    原主从小就衣食无忧,无温饱之困,无宅院之争,不知烦扰为何物,虽为庶出,却与嫡女无异。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顾三小姐十七岁那年,顾家突然来了位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出顾三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余生注定与青灯古佛为伴。这件事被嘴碎的下人传了出去,仅一日就在上京传了开,迫于舆论压力,顾家想了个权宜之计,把她送进九华山的玉观寺。

    在这个时代,对女子是极为苛刻的,有时候只需要一些谣言,就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

    顾三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她穿过来的时候刚好是算命先生走后第三日,这时她是天煞孤星的消息正在上京不胫而走。

    当天她就生了一场大病,烧的半梦半醒,第二日才好了些许。

    顾霜珩慢慢消化着这些记忆,好一会才抽出时间去应付怀里的小姑娘。

    这个鹅黄色的小团子,就是原身的妹妹,顾玉宁。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与情感,应付起这个妹妹来颇为得心应手:“好啦,阿宁,阿姐只是去玉观寺里小住一阵,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顾玉宁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小姑娘生了一副好容貌,杏眼丹唇,含水笑眼,笑时俏丽清雅,钟灵毓秀。

    顾玉宁抽了抽鼻子,脸上还挂着泪珠。“那阿姐把我也带上吧,我要与阿姐同生共死。”

    顾霜珩被她的说辞逗笑,“呸呸呸,怎么说话的,阿姐又不是去赴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小住,哪有你想得这么严重。”

    她无奈地笑。

    因为接受了原主的记忆和情感,她并不排斥顾玉宁的接近,也像原身那样哄着她。

    “那阿姐把我也带上,我也要去。”顾玉宁摇着她的手撒娇。

    顾霜珩正了色,摸摸她的头:“阿宁,这件事牵扯到了很多因素,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听阿姐的话,留在家里,好不好?”

    她们正说着话,远处忽然来了人。

    “玉宁,听你姐姐的话,留在家里,哪都不许去。”回廊里进来了一个身穿紫色马面的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到四十,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长相端庄大气,清韵犹存。

    是大夫人。

    小姑娘瞬间瘪了嘴。

    “娘,我想和阿姐在一起,把我也带去嘛。”

    “胡闹,玉观寺可不是让你去玩闹的地方,送你阿姐去玉观寺是权宜之计,你又跟着去做什么,静添乱。”

    大夫人呵斥完顾玉宁,转头在顾霜珩身边坐下。

    她拉过顾霜珩的手,轻轻拍了拍,“霜珩,此去委屈你了,等舆论过去,母亲就接你回家。”

    大夫人看着她,眸中盛着她看不透的东西。

    她没深究,摇摇头。

    “母亲,没关系,我不委屈。”顾霜珩笑着,偏头去看池上的浮萍,笑意不达眼底。

    “人各有命,谁也不能强求。”顾霜珩温顺地低着头,去看脚尖,掩盖住眼里的不屑。

    话虽如此,她却是个不信命的。

    命运这东西,最是虚无缥缈。

    天煞孤星?不过是人们编撰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信不得的。

    “孩子……”大夫人低低叹了一声,“是我对不住你……”她拽紧了手里的佛珠。

    顾霜珩看着大夫人,总觉得面前的女人没有她记忆中这么简单。

    微风拂过,顾霜珩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低声咳了一声。

    不是吧,这副身体这么拉的吗?

    顾霜珩在心里腹诽。

    大夫人关切地看向她,眼里带着忧虑,吩咐青芜把她扶回房间。

    “天凉,我们回房里谈。”

    顾霜珩被青芜搀扶着穿过回廊,回到房里。

    大夫人在前面走,顾玉宁在她身后跟着。

    “阿姐,你的身子没事了吧?”顾玉宁心情低落,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姐姐去寺庙里,有些不舍地拽着她的袖子。

    顾霜珩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事。”

    一进屋里,顾霜珩才发现屋子里早早点了地龙,属于初秋的凉意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顾霜珩吩咐小厮煮些新茶,拉着大夫人在案前坐下。

    她按照原身的记忆开始和大夫人话家常,一会儿就哄得她眉开眼笑。

    顾玉宁在一旁插嘴,气氛倒也融洽。

    在大夫人的只言片语中,她很快就得知,明天她就要去玉观寺,归期未定。

    顾霜珩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这样也好,给她时间去适应这里的生活,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一直到傍晚,日落西山,顾玉宁还一直粘着顾霜珩,不肯走。顾霜珩的小院子里始终热闹着,顾三平日里对下人极好,从不苛责下人,听说顾霜珩要离开,全都聚在一起给她送行。

    过了许久才散。

    等他们散去后,顾霜珩才出了院子,走过垂花门。

    她一来就要应付原身的事,有些力不从心,趁这个机会出来透透气。

    镇远候府的后花园很大,回廊对面是一方清池,清池上方是个戏台子,雕栏画栋,富丽堂皇。

    顾霜珩在游廊里静静地看着,秋日萧索,她细细感受着秋风的凉意。

    从那天起她就要体验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前方还有许多未知等待着她,未来的一切皆是变数。

    可她并不惧。

    她睁眼看着这山河,只觉天地浩大,万物皆风流。

    脚下是真实的触感,风也带着熟悉的凉意,这是她好几年都不曾有过的感受了。

    她忽然想起那些在另一个世界的家人朋友,眼底有些酸涩。

    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一会是候府的雕花木窗,一会是北京的青石小巷。

    北京啊,她也已经许久未见了。

    她生于北京一个富贵之家,家里世代从商,从晚清开始办钢厂,家财越积越多,从前北京的商会可以说是顾家的一言堂,加上与青帮的来往,顾家名声一时大噪。

    即使后来顾家没落,也是京城内举足轻重的大家族。

    顾霜珩一出生就已经得到了别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她一出生就站在了顶端。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可惜命运弄人,她十七岁那年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那年她刚拿到心仪的大学录取通知,本应有大好前程,却全都葬送了。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和一个神秘的组织签订了合约,绑定了系统,合约许诺,只要她在异世完成三个任务,就可以在原来的世界里重获健康。

    任务是需要自己去激活的,触发一定的关键点就可以知道任务信息,她最多只能在这里停留五年,时间一到,就会强制传送回现实。

    成为植物人的那几年太痛苦,她没能禁住诱惑,来了一场豪赌。

    嬴了,她重见光明,输了,也了无遗憾。

    百利无一害。

    于是她就莫名其妙地穿成了顾家三小姐。

    不过,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顾霜珩轻轻笑了笑,眼里皆是快活。

    她伫立许久,直到丫鬟来寻,才回到碎竹居。

    明日她就要启程去玉观寺。

    那夜顾玉宁来跟她说了很多话,还赖在她房里不肯走,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顾霜珩还以为是自己怎么着她了,小姑娘也忒粘人了。

    顾霜珩看着她委屈的神情哭笑不得。

    倒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一样,骗了小姑娘感情然后转身离去。

    等顾玉宁走了之后,她吩咐青芜挑灭了灯盏,睡下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安稳,在脑海里呼叫系统,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身如浮萍,大概也是如此。

    次日一早,她就带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踏上了去玉观寺的马车。

    家中的仆人都来给她送行,顾玉宁更是站在门口哭得像个泪人,秋风落了满地的落叶,她起身钻入马车,挥手作别。

    此时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她又看一眼候府的牌匾,看起来多年未换,描金字有些脱漆了。

    她嘴角一抽,她合理怀疑,莫不是候府吃不起饭了,才把她送走的。

    虽然在原主的记忆里,候府并未克扣吃食。

    她挑下车帘,不再看众人,回到车内闭目养神。

    准备开启新的副本。

    青芜看她这个样子,还以为她是伤心过度,不想言语,想说些安慰她的话。

    “主子……别伤心,其实玉观寺也挺好的……你看啊,它环境清幽,有利于修身养性啊是吧……”青芜磕磕绊绊地说着,到最后终于编不下去了。

    顾霜珩睁开一只眼看她,“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只是去住一阵,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想到哪去了。”

    青芜扁了嘴。

    “哦。”

    顾霜珩笑着看了她一眼,小模样委屈的很。

    说不定去玉观寺还能激活任务呢,总比被关在高墙深院里好。

    车轮滚滚向前,渐渐驶出京城,来到郊外。

    顾霜珩饶有兴趣地趴在车窗前看风景。

    窗外山峦叠嶂,郁郁青青,隐约能看到一点九华山的轮廓,隐没在天边。

    身后属于京城的繁华也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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