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因为过敏痒得不行,我起得比平日还早,吃了药,便去教室看书了。

    柳是第二个进教室的。往常他总是第一个到,把教室的灯,风扇,窗户逐一打开,安静地站在床边背诵单词,在早训开始前的十五分钟,拎起网球包向网球场走去。

    如此规律。

    今天他放下书包,便径直向我走来。

    “好点了吗?”

    “嗯,吃了药好多了。”

    “是我没有想周到,应当戴手套的。”

    “这怎么能怪柳君呢?我自己也很意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要不是柳君,我现在的脸恐怕也是肿的吧?”

    我笑着说。

    “这个,是问我们部员要的,他父亲在东京的皮肤病院做专家门诊,这个药是他们院里特别研发的,见效比一般的药快,成分也不太刺激。以后易敏体质还是要注意些。”

    我接过那支膏药,轻轻点了下头。药膏盈握,却似烫手的山芋,以至于接下来的话显得难以开口。

    “那个……能麻烦把这个交给幸村君吗?非常感谢昨天他帮我打车,我在神奈川人生地不熟,帮了大忙了。”

    是兰波的诗选,夹了一支干花做的书签,贴了便签简单写道:非常感谢。落款,风见。

    柳顿了一下,伸手接过,微微一笑。

    “没问题,我想幸村会喜欢的。”

    “是吗?”

    “幸村很喜欢诗集,尤其是法国的。”

    “嗯……那柳君呢?”

    他大抵是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挑了挑眉。

    “我的话,果然还是俳句吧。”

    我手头有两本兰波的诗集,送给幸村的那本几乎没有翻过,有九成新。

    看来是恰巧投其所好了。我撩了撩侧耳的头发,面色不动。

    ——得花点时间,准备准备“功课”了。

    目光落在柳背着网球包离去的背影上,心想着,也好好感谢一下柳吧。

    谢谢你的药膏,更谢谢你带来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问和子,是不是也曾经喜欢过幸村精市。

    她赶忙低下头,说很难有人会对幸村不心动吧。

    “不过。不过……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幸村不会喜欢我的。”

    她自嘲着说,又赶忙解释,她并不是说追求幸村的女孩子没有自知之明。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其实挺佩服她们的勇气。”

    “怎么会呢?和子要自信一点,明明人超级好啊,别的女孩子可不会为我买三明治呢。”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脑海里快速搜索着兼顾安慰和鼓励的词句,我总是如此,因而我的女生缘总是不错。

    “谢谢,遥。”

    她的头更加低了。

    可是我就是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不负责任地说,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不会有人因为无法摘月而拒绝观赏月亮吧?

    隔日晚上幸村就发来了消息,说自己很喜欢这本书。

    他拍来一张照片,指尖轻轻点着书页上的几行诗歌。

    “对他的那个承诺,我并未尽心

    我利用了他的软弱

    因为我的过错,我们将再度流浪,漂泊

    过着奴隶的生活。”

    我其实不是很明白他是否意有所指,还是单纯喜欢。于是我说我最近很喜欢这篇——

    “她”会使我宽恕自己屡遭挫败的野心吗?

    一个宽裕的结局能否补偿经年的贫困岁月?

    成功的日子难道可以摧毁我们因命定的无能而生的耻辱?

    “相当散文性的语言呢,是哪一篇,我还没看见?”

    “不告诉你哟。”

    我思忖了一下这个回答,是否有些显得过于俏皮。三秒后,我果断关掉手机,熄灯。

    和子还在窗台上背古文,诵读的声音渐渐传入梦里。

    乐团活动也逐渐步入了正轨。

    讲话的是部长,高三的宫野学姐,她兼任乐团的大提琴首席,短发伶俐地在脑后揪成一个小辫子,双手抱臂,扫视着整个乐池。

    “我想诸位必然知道,立海大的网球部是全国级别的。而我们立海大的乐团,向来也是艺术类的领先者。交响乐比赛,因为大部分学校没有完整的乐团,所以没有都大会,代表学校直接晋级关东大会,一局定胜负,要求演出一首完整的曲目,曲目自选。再选出冠亚军,参加全国大赛,全国大赛一首选定曲目,一首自选,根据两首总分决出名次。”

    “和网球部不同,去年,我们止步关东大赛。以季军,输给冰帝和圣鲁道夫。而大家都知道,在网球部,这两个学校,根本不足挂齿。”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大部分没有从事职业乐手的打算,那么我要告诉你们,强盛如网球部,也是一样的。然而,网球部的训练全年无休。”

    “你们现在的座位是根据考核时的水平安排的,往后每个学期进行两次座位调换。尤其是各位第一提琴,还请多多努力,我们一二提的变动率向来是很大的。要留给所有同学机会嘛,你说是不是?”

    “嘛,别这么凶嘛宫野?这么多可爱的学弟可是会被吓跑的。乐团的排练时间是每周二中午和每周五放学,大赛前可能会加练,还请各位务必准时。”高二指挥渡边,也是副部长,站在一旁嬉皮笑脸,缓解紧张的气氛。

    曲目最终决定下来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钢琴独奏是高三的学姐,去年在肖赛拿了奖,如今已经被美国的音乐学院录取,等上完第一学期就会动身前去留学。

    完全是想要再薅人家一次羊毛嘛。我暗自吐槽。

    我坐在一提的第二排,乐谱从前排一份一份地传下来,就像是坐在考场里发试卷一样,莫名有些紧张。

    宫野宣布今天的活动到此为止,我就像大部分人那样,一边看着谱子,一边拎起包,走出乐团排练室。

    哪只前方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抬头,竟迎面遇上了幸村。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便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他身边。

    我们走出活动楼,从两排樱花树之间穿过,向教学楼缓缓走去,好像在有意拉长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

    “风见桑,好些了吗?”

    “嗯,用了药好多了。幸村君怎么会想到来我们乐团呢?”

    “啊,有些好奇乐团排练的样子呢,因为国中部没有乐团。今天已经结束了吗,这么快?”

    我有些意外,先前在电影社遇见幸村的时候,也有这种心情。

    似乎哪里有有趣的事情,哪里就会有幸村的身影。

    可是,又不同于那些看热闹的人。当他决定去这么做时,已经提前预知了其可能结果带来的趣味性。就像是,打个比方,带着目的流浪。

    “嗯,今天没干什么,就是把一些规定讲清楚,拿了‘作业’回去。”

    我摇了摇手里的谱子,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幸村笑得平静。

    “是普罗科菲耶夫啊。我记得,风见桑,似乎是演奏小提琴的吧?”

    “嗯。幸村君呢?有学过什么乐器吗?”

    “没有哦。不过我妹妹学钢琴,有时候会被缠着陪着她一起练,明明自己的练习曲还没练熟,结果却来纠正我一个零基础的手型呢,算是小孩子的好为人师吧?”

    “可爱哦。”

    不知为何,对幸村的认识,就像洋葱那样逐层被剥解。

    在走廊里路过时遇见的幸村,在球场上雷厉的幸村,在电影社和我一起看天空的幸村,好像雕塑上的金粉,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落了滚到墙角。最后,裸/露的出来的,我看见的,是说着与妹妹的故事的幸村。

    我不知道这种日常感,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真情流露:亦或者,只是我原本,就想得太多了。

    他在我日复一日的想象里璀璨生辉以至于脱离了原本的样貌,直到此刻,那虚影停止了飘动,兀自坠落到尘世里一具切实可感的血肉之躯。

    ——幸村精市,此刻,就在我身边。

    无法抑制地太阳穴突突地跳跃起来。

    “风见桑以前参加过乐团吗?”

    “有,不过那时的乐团和闹着玩一样,最多圣诞节排练首康康舞曲。不过有时候会和朋友组四重奏,去做些公益表演。”

    “似乎很有趣呢。”

    “啊,挺让人怀念的。”

    “以前的朋友没有来立海的吗?”

    “嗯,很少会有东京的学生来神奈川吧。”

    “那风见桑,又是为什么呢?”

    走上楼梯,转过一个平台,再向上。我停下脚步,B组与C组的教室标牌,堂而皇之在我面前分叉成两条道路。

    心里呼之欲出的答案,像滚烫的开水里气泡剧烈翻滚着,最终名为理性的液氮从头顶浇灌而下,骤然冷却了。

    “一直很喜欢神奈川的海,于是就来看了。”

    我抬头,对上他略带试探的好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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