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了。

    黑压压的无尽的夜下,是挂着露水的荒芜的田野,已染秋黄的草丛中,隐约几声聒噪的虫鸣。

    晃动的烛火像是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噼里啪啦叹息着战场的悲歌。

    东百庄——都城洛阳向东百余里外的一个破败村庄,若是五年前,此时月亮下应是点点灯火。可如今,只剩下一盏残烛在风中摇荡着。

    “吴家搬了,隔壁老王也投奔他二哥去……俺们多暂晚儿(什么时候)也…”

    崔氏缝补着手中衣物,暗紫的面孔盛满岁月的沧桑,凹陷的双目随着灯烛一晃一晃。

    对面的面孔忽明忽暗,被细烟模糊了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他长叹一声,眼里的血丝被蓬发遮挡:

    “是该走了。可…往哪块去呢?”洛平户看着沉沉的天:

    “洛阳那儿是去不得了,姓许的还在那头守着,南北两头要么是勤王的队伍要么是山间的土匪,再向东头去,不是正好撞上林家军吗,又不成。”

    自许氏一族叛乱以来,天下大乱,狼烟四起,诸侯披着“勤王”的华衣,如饥渴的豺狼扑向洛阳这块肥肉。

    其中数势力以豫州林氏,徐州萧氏,兖州管氏为先,凉州司马一族也蠢蠢欲动,除荆州孔氏按兵不动外,各方人马皆逐鹿中原,欲筑霸业。

    崔氏不慎被针刺破了手,骂了一句,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那总不能吊死在这儿,好歹想个法子。”

    “是,是该…好好想想……”

    “阿娘,阳儿睡不着。”

    稚嫩的童音将弥漫在二人间的雾霾打破,崔氏放下手中针线,赤脚走到床边。

    ——说是床,其实就是柴草堆,旁边滴滴答答地不时落下水珠,浸湿半边被褥。

    “阿娘,俺们要去哪儿?”

    女孩满是尘灰的脸上只有澄澈的双眼闪烁着,倒映着烛火的光。

    崔氏心头又是一绞。

    “恁呀,都甭操心咯,乖,睡吧。”

    崔氏摸了摸女儿的头,拨开额边的碎发——真好啊。

    洛阳听话地闭上眼,安静沉入梦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话。

    ……

    “燕儿(昨天)又听老王说林家要往西来……”

    “一天几百里的路,好俚戏(开玩笑)…还是有时间…”

    “哎,待了大半辈子的地儿……”

    ……

    眼前忽明忽暗,声音也越来越远,最后随灯光一同熄灭,沉下去。

    在黑夜的帐篷里,洛阳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太好的梦。

    “许贼叛梁,天地难容!替君清侧,九族共诛!”

    “杀————”

    周围的黑暗变成一片血红,刺眼的亮光宛若白昼,照亮了远方的战火,将士的兵戈,还有高高的月亮。

    冲天的喊杀声刺透了女孩的耳膜,只觉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在向后退去——

    田野,天空,草屋,红缨,盔甲,露水,斜树——

    还有她的阿娘,惊慌的,沾染鲜血的脸。

    她意识到自己在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她看见阿娘伸过来的手。

    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像梦一样虚幻。

    直到受击的疼痛清醒了大脑,

    ——梦境变为现实。

    “丫头,丫头?”

    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轻轻呼唤着她。

    好像过了很久。

    洛阳突然觉得喉咙渴的要命,像是有火在烧。

    “什么?水……有、有水,来,孩子。”

    洛阳拼了命的想睁开眼,可似乎不用她费力——

    “哗—”

    “……”洛阳一下就清醒过来。

    “啊,这…对不起,一下倒猛了…没事吧?”

    洛阳甩了甩头,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眼前模糊的重影逐渐聚成人形:

    面容清瘦,颧骨凸出,霜发凌乱,两鬓斑白。而两双凹陷的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透出未被落魄掩盖的炯炯光彩。

    是满是风尘的布袍,脚踏草编步履,指甲缝里的泥土时不时粘到衣服上。右持拐杖,左提葫芦,里面隐约晃荡着半壶清水。

    是个年过花甲的流浪汉。

    洛阳心想。

    剧烈的疼痛从上方传来,冲撞着她本不清醒的神志,洛阳的脸皱成一团,她下意识用手去摸——

    “别动啊,我刚帮你包好,别又散了。”

    “恁是?……不对,阿娘、阿娘呢?”

    洛阳很快反应过来,往后缩了几步,警惕地打量着。

    “我不晓得你的阿娘在哪,但估计是去见阎王了——咦,你这什么眼神,我又不吃人。”

    她愣在原地,过量的信息一遍遍刷新着,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抖。

    见洛阳没反应,老汉也有点急:

    “不信拉倒,小白眼狼,我还不稀罕帮你嘞。”

    老汉起身就走,洛阳踌躇半刻,伸手拉住老汉破旧的衣角:

    “阿娘……死了?”

    女孩颤抖着发出声。

    她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我不晓得。”老汉有些不耐烦,想抽身离开,可女孩的手死死拽住他。

    “这衣裳都要被你抓破了……诶,你哭撒子?”

    天空垂落,病怏怏的压在大地上,只有几株残树留在风中。

    风,像把刀割出一条条口子,带来九月的凛冬。

    女孩的哭声渐慢,最后愣愣地看着远方直刺向天空的树。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家没了,爹娘生死未卜,温饱尚是困境,说不定活不到明天——

    她只有六岁。

    “……丫头?别吓人。”

    不知是觉得除他外无所依靠,还是过于害怕,洛阳的那双满是鲜红血丝的眼睛仿佛看到救命稻草,她一头扑进老汉怀里。

    老汉看着眼前的女孩,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老头,恁带着俺走,成不成?”

    西景沉山,余晖万丈,北雁归乡。

    “丫头,为什么跟我?我一个流浪汉,身无分文的。”

    “除了恁以外,俺边上没人。”

    “……还真是直肠子。”

    “老头,恁咋救的俺?”

    “我夜里头走着走着,突然踢到个东西,一看是个娃倒在地上,把我吓的一激灵。当初我没打算帮你,可我心里头过意不去,想着给自己积点德,就顺手把你救了——呸,早知道是多个累赘,当初我该拔脚就走。”

    “你现在走也不迟嘛。”

    “算了,有个伴遇见野狼还能推过去挡挡。”

    “老头,恁多大了?”

    “四十八。”

    “四十八!?六十八差不多……”

    “丫头,你哪个村的?”

    “东百村。”

    “咦,那儿的人不都走光了吗?”

    “那恁是哪的人?”

    “我啊……记不得咯,在外飘了大半辈子了,家…也应该搬了吧?”

    “诶,你叫什么名字?”

    “洛阳。”

    “洛阳?和皇都同名,可违了大忌——小心砍脖子。”

    “皇上又不会晓得。”

    洛阳说的不错。

    惑帝的确不会知道,因为在兵变前夕,那个荒淫一生的大梁天子已在洛阳遇刺而亡了。

    洛阳城。

    “大王~妾身这舞是专跳给您的~”

    本属于天子的朱墙金瓦内正笙歌绵绵,杯影交错,摇晃着上乘的琼浆玉液,红袖翩翩,腐烂而荒诞的气味氤氲缭绕,醉心乱眼。处于正中的,正是春风得意的叛贼头头,许度,许玄幽。

    “接着跳啊,怎么停了呢,美人儿?啊?哈哈哈哈哈……”

    莺歌燕舞正欢愉时,一个侍卫从云烟帐后出来,贴近许度耳旁悄声:

    “大王,林系清那边派人来,说昨夜遇见山匪,故耽搁了几日,明日便要来面见圣上,您看……”

    许玄幽听后一声冷笑,咬着后槽牙:

    “他倒是忠心不二,在这和我装傻充愣。”许度仍是笑面,却心中暗恨。

    “大王,依我看,那姓林的不是要见圣上吗?就把南宫那具死尸抬给他,让他依着礼数三拜九叩,让他知道知道这洛阳城是谁做主。”

    许度瞟了他一眼,侍卫立刻低下头去,生了一背冷汗。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要让他看了,岂不是昭告天下我许玄幽逾位弑君?你告诉他,圣上身体抱恙,不便见外人。”

    “是,大王。还有一事……”

    “说。”

    “前往荆州的使者已经回来了,此刻正于驿馆歇息。”

    “哦?”许度停下手中酒杯:“那孔信说什么?”

    侍卫低下头,突然吞吐起来:“孔大人说…说……说他荆州兵弱将寡,无力插手中原事,只愿偏安一隅,安度此生。恐怕……无法协助大人……”

    好一个冠冕堂皇。

    “啪——!”

    未等他说完,许度早已怒发冲冠,死死掐住琉璃盏拍在案上。

    侍卫见状慌忙下跪:

    “大王息怒!是这孔行知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呵,谁教的你对待孔大人这般无礼?”许度转过头来,侍卫连连道是。

    “这位南方的盟友脾气倔了些,其他便没什么不好,只需要些手段。”

    “全凭大王指示。”

    许度脸上横肉一挤,漏出一个笑来。只见他低声与那侍卫耳语几句,说了如此这般,那侍卫便领命去了。

    “大王~”

    那舞女凑上前,胭脂水粉的香气早把许度的魂勾了去,他一把揽住美人的腰,喝下递过来的酒,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张无暇的面庞。

    突然那女子一双秀眉蹙起,媚眼里流转着点点泪滴,漏出一副委屈模样。许度见此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

    “好端端的哭什么?可是吃的穿的不如意了?”

    “其他倒没什么,有大王在,自然是亏不了臣妾的,只是妾身整日在这宫中待着,身旁一个说话的也没有,有时难免冷清了些。”

    “美人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前朝侍女不少,改日往你那送些便是了。”

    “大王不将她们处理掉么?万一哪个走漏了风声……”

    “放心,这宫城不是她们想出就出的了的。且不说禁军,这洛阳城里,哪边没有我许度的人?何况城外还有军队守着呢,纵使天王老子来了也未必出的去。”

    “大王雄略,是臣妾短浅了。”

    诺大的宫墙内一片太平祥和,欢声不绝,可墙外的木槿却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黑夜,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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