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次经过6号床的时候,陈未看到了这位老人。

    他披着一件黑色外套,独自倚靠在床头,膝盖上搁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他干枯的手指在照片上爱惜地抚摸着,眼中泪光涟涟。

    陈未心中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也曾可恨,没办法冷酷的觉得他此时的孤苦无依罪有应得,也没办法对他既往的所作所为生出过多的同情。

    陈未抱着病历本走过,这位沉痛的老人如同倒放的影片般消退在她的余光里。

    “家属来了吗?”陈未问,这是一个新病人,男性,44岁,问完病情后需要和家属沟通。

    “我一个人来的,爱人在上班。”他回答。

    “子女呢?”

    “没有子女,我是丁克。”

    陈未闻言有些惊讶,很快整理好表情,说:“好的,那你尽量少离开病房,等会儿找你签字。”

    虽说这十来年丁克在网络中的声音并不小,但现实中到了这个年纪依旧坚持下来的只是极少数,大多都迫于各方的压力选择了延续后代。

    今天轮到王敏值班,陈未也得留下来。

    晚上看过所有病人,再把文书工作做完,两人都靠在椅背上放空了一会。

    王敏双手垂落在椅子旁边做安详状:“希望今晚别来病人,夜班之神保佑我。”

    陈未也赞同:“希望一夜睡到天亮。”

    “点个夜宵,”王敏拿出手机,“医院外面有一家冰粉店,特别好吃,你也尝尝。”

    “谢谢老师。”

    等外卖的时间王敏干脆点开病例给陈未讲起了课,怎么下诊断,几类常见病的区别,需要哪些专项检查,等等。

    实际中的看病总是与书本中大有出入,课本上的病例都非常典型,是非常“规范”的症状模本,而现实中病人身上总是多类病混合,尤其是老年病人,常见的三高,心血管疾病,再加上专科类疾病,各种症状糅杂在一起,总是让初出茅庐的菜鸟难以鉴别。

    陈未也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外卖到了。

    两人停下来拆外卖。

    一碗沁凉的冰粉,面上加的小料很足,软烂的红豆,饱满的葡萄干,焦黄的花生碎,软糯的糍粑,再洒上一层白芝麻和山楂碎,淋上香味浓郁的玫瑰酱和浓稠的红糖水,底下铺了一层碎冰,掀开盖子的时候甚至有几缕白雾升起。

    陈未舀了一勺塞进嘴里,立马被这个味道征服了:“好好吃!”

    师生两人都埋头嗦冰粉,顺道聊了聊八卦。

    王敏吐槽不听话的病人:“36床的病人,天天晚上不睡觉在走廊里乱逛,每天血压180,劝了好几次都不听,给啥药都降不下去,看到他我血压都得高起来!”

    陈未:“......”

    “还有9床哦,天天乱跑,每次去病房都看不到人,来无影去无踪的。”

    “那个13床,没啥事了还不出院,非得多住几天,医院住着很舒服么?”

    陈未选择加入,顺口提了两句那个丁克族。

    王敏说:“见多了啥人都有,44岁年轻力壮还好,那些七老八十了一个人躺着的,只能请护工照看,可是护工为了挣钱要同时照看几个人,哪能一直陪着呢?有的靠补助活着的,甚至连护工也请不起,遇到大病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我们只能联系那些兄弟啦,侄子啦,三催四请才能把人叫来。”

    王敏啧了一声:“兄弟侄子能来的还算好,还有得了重病找不到家属的,也没有钱的,医院也不敢给他停药,生怕因为不给治人没了,这时候又有家属冒出来索要赔偿,咱们更加惹不起。”

    说到这里,王敏想起了什么,对陈未说:“你还记得上周做置管那个人吗,护士跟我说了两回了,明天得催他缴费。”

    陈未瞳孔地震,她从未想过医生的职能包括催账,不敢置信的问:“怎么催啊?”

    王敏说:“就直接让他缴费。”

    陈未继续盯她:“......”

    王敏:“......那好吧,看我的。”

    一夜无事,陈未在值班室睡了个好觉,潦草的漱口洗脸就到了办公室。

    王敏已经坐在电脑面前了:“起来了?来写一下交班记录,咱们交了班查完房就下班。”

    陈未拿了交班本来写:“好,昨晚没事吗老师?”

    王敏:“没来病人,接了两个护士站电话,有个病人发烧打了退烧针,现在补医嘱。”

    简单交代完,两人各自做事。

    将近8点,办公室的人慢慢到齐,有早早等在外面的家属看到自己的主治医生,连忙进来问这问那,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唤醒了新的一天。

    交完班去查房。

    陈未默默的跟在王敏身边,思索等下她会怎么催账,正想着,就到了23床的病房。

    王敏照例问了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好转,插管的地方有没有不舒服。

    有关病情的问完了,王敏停顿了一下。

    陈未侧头看了一眼老师,心想来了来了。

    “23床......”王敏看了看墙上贴的名牌,“嗯,张伟......记得缴费,现在费用已经超入院缴的很多了。”

    张伟满脸堆笑,讨好道:“是是是,晚点就去缴上!”

    王敏点了点头,带着学生出去了。

    一出病房,两人就对视一眼。

    陈未:就这?

    王敏:就这。

    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伟脸上的笑容在医生走之后就垮了下来。

    他缓缓转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感觉到导管轻微的牵扯感,立马不敢再转了。

    他身边的妻子低声说:“要不要向亲戚借一点?”

    张伟沉默了。

    妻子说:“入院的时候缴了两千多,血透一周三次,我去问过护士了,一次五百块......”

    张伟是尿毒症晚期,以前都是靠吃药控制,但是慢慢的,吃药效果弱了,医生说药物治疗效果不好,让做血透,他当时想着省钱,没有答应。

    他在工地上干活,领导知道他得病了,不敢用他,把他辞退了,妻子在老家种庄稼,靠卖菜赚一点收入,儿子考上大学,全家刚高高兴兴庆祝过了,他就被查出病来,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对于这个清贫的家庭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了。

    儿子打电话回来说要休学去打工,挣钱给他治病,被他痛骂一顿,告诉他要是敢这样做就不认这个儿子。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冰冻了。

    他去扫大街,扫大街又不看体检报告,他胳膊腿还能动,还能挣钱。

    有时头晕了就坐下歇一会儿,迷茫的看着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接着胃口越来越差,吃不下东西,后来吃什么吐什么。

    妻子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硬撑着,偷偷哭了好几回,劝他去治病:“咱们去治病吧!去治吧!我去跟亲戚借钱,哪怕是跪着求人家也得借钱来替你治病!”

    他越发感受到了身体的衰败,看着妻子的眼泪也忍不住涕泗纵横:“好,去治!去治!”

    现如今他躺在病床上,虽然还在为高昂的医疗费发愁,却感到了久违的轻松感,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陈未下班的时候实习生们正开始忙碌,她却看到秦风拿了西综讲义去休息室看书。

    陈未离开办公室的脚步拐了个弯,问他:“你不忙?”

    秦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在讲义上勾画:“不忙吧,我老师还带了一个同学。”

    陈未:“那他干两个人的活啊?”

    秦风:“我说我要备考,有事做叫我。”

    陈未:“......好吧,你加油。”

    出了医院大门,陈未买了两个包子当早饭,抚慰干瘪的胃袋,她边吃边拿出手机发消息。

    【巴扎嘿】

    —噫嘻嘻:你们在医院看书吗?

    —喵桑:看啊,但只能午休看一会,我家离医院远,中午不回去,就在实习教室看书。

    —崽种直视我:不看,没空看。

    —崽种直视我:你们应该很忙吧,我听说外科的同学基本一天就待在手术室了。

    —噫嘻嘻:不清楚,不过下个月我们就会去外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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