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晚星闪烁。

    火枫楼四周青瓦错落,宋宁意择了高处带着酒上了房,遇见路过的权宁,便自称“瓦上君子”,厚着脸皮与他同辈而论。

    “您老人家吃完饭出来消食啊?”

    权宁负手看着她的戏,眯眼:“晚饭没吃好,有什么好消食的?”

    “那您便是出来吃些西北风解馋的。”宋宁意抱着酒笑道。

    权宁摇头:“我吃了那鱼才能解馋。”

    “那鱼不是我的。”宋宁意知道他又要提这一茬。

    她把鱼带回来,想着明日大家都在,做了醉鱼可以一同吃。

    但权宁偏不要,他说这鱼是好鱼,这么好的东西应该先给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先吃,剩下来的再给他们分掉。

    这里“剩下来的人”,特指宋宁意和叶见云。

    ——成白也是一副老骨头,不必和他们受一样的待遇。

    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宋宁意自然不会答应,她将鱼护得好好的,如今权宁也拿她没有办法。

    “我看今日星月相映,是与人谈心的好时候,今日问话,必有所答。”

    权宁指着宋宁意怀里抱着的酒,若有所思。

    “是么?”

    宋宁意假装听不懂,她高高看着权宁,拍着手里的酒坛,“那日的千枝醉我喝了一瓶,不知剩下的,我还有没有资格再品?”

    权宁怕她又去枫林里,到时候运气不好,再遇上什么事情来,于是道:“剩下来的,等你走时,做你的送别酒。”

    “您老现在竟然就盼着我走了!”

    宋宁意怔住,权宁立刻解释:“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我没有嫌你闹腾,也没有嫌你能吃能喝能惹麻烦!”

    “……”

    宋宁意看着权宁真诚的眼神,嘴角抽抽,便躺在屋上不再理他。

    权宁又道:“你拿酒是没用的,他不喝酒。”

    宋宁意嗖的一下又直起身子来,她眸中闪着点精光,嘴角轻勾,装作不知道:“是么?以酒会君子,君子怎么能不领情?”

    权宁摇头,宋宁意于是又躺下来,她的声音极小:“放心,我自有法子让他醉。”

    权宁寻思她是犯了迷糊,干脆不管她。

    叶见云不知何时才回来,他在院里立了片刻,转身就进屋歇息去了。

    宋宁意枕着一只胳膊望着满天星辰,另一只手在酒坛上随意地划着,她的手指已经冰冷,寒风从指间流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

    深色的云影随着风快速流动,星光忽明忽暗,她数着星星,不消片刻眼皮子就开始打起架来。

    “怎么还不回来。”

    宋宁意眯着眼长叹一口气,便侧过身来抱着酒小声嘟囔了几句。

    耳边风声浅浅,她闭上眼,沉下心听着远方的动静。

    谁家院子里在话家常,又或是吵架,红袖招里传来的歌声,以及深夜里野猫骇人的叫声,全都一股脑地纠缠在一起,钻进她的耳朵。

    宋宁意皱着眉强忍着不适继续听着,直到前方深巷中传来脚步声,她才如同解脱一般,卸下内力,睁眼坐起身来。

    这个时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宋宁意眸子里闪着光,紧盯着巷口的方向,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松一口气。她换了个姿势,将酒抱在怀中,然后撑着下巴,远远朗声道:“我以为郎君今晚不回了。”

    叶见云应声停下脚步,愣怔了片刻之后,抬眸一眼就看见弯月之下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身上披着一件缎面披风,看着难得的光鲜亮丽,宋宁意也瞧见了他身上的斗篷,于是道:“你这是盛装来见我?不错,不枉我在这里吹了许久冷风。”

    她说完扬了扬下巴:“怎么样,我备了酒,要不要上来一同喝酒?哦不对,你不能喝酒,那边上来看着我喝就吧。”

    叶见云两手收在斗篷之下,似乎在掏着什么东西,宋宁意等着他的动作,接着便看见他有些惊慌的解开斗篷,动作慌乱地在身上乱摸。

    “你不会把我要的果子弄丢了吧?”

    宋宁意隐隐有了猜测,她直起腰来,语气里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道:“既然如此就算了,我今晚吃得饱,不吃那果子也没什么事。”

    她本来就对那什么果子没什么兴趣。

    叶见云听言将斗篷搭在手臂上,踏步飞身而起,落在了宋宁意的身边。

    “抱歉。”

    他开口便是道歉的话。

    宋宁意胳膊肘放在酒坛之上,比了一个“打住”的动作,之后开了酒,递到叶见云的唇边:“浅尝一些?”

    叶见云身子微微后倾,望着宋宁意的眼睛终是不好拒绝。

    这酒烈得很,叶见云如受刑一般尝了一口,接着就听见耳边传来宋宁意的笑声。

    她把酒收了回去,瞧着眼下这一坛,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就着另一边直接猛灌了一口,叶见云瞪着眼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珠子只落在酒坛之上,闪过诧异之色。

    酒水顺着嘴边流淌而下,宋宁意卷着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随后歪着脑袋看向叶见云,忽然间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瞧我这性子,平时放荡惯了,都忘了男女有别,抱歉,你莫要放在心上。”

    “你平时也是这样?”

    叶见云皱眉。

    “对啊,我平时也这样。”

    宋宁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么,遇到了对我性子的人,难免就会忘了这些规矩。”

    “那你——”叶见云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些年在外,遇见过很多对你性子的人?”

    “嗯。”宋宁意抱酒坛思考,“挺多的——”

    叶见云的脸色登时不好了起来,他嘴角动动,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宋宁意手里的坛子,拼了命地压住心里的怒火,就又听见宋宁意道:“挺多的猫猫狗狗小鸡小鸟小鸭的,尤其是那些拳头大小的崽子,我见了都要捧在手心里亲好几下。”

    “……”

    叶见云瞬间庆幸自己没多说什么。

    “人么,我遇见的倒是不多,平生所遇,估计要杀我的多,我又哪敢轻易相信他们。”宋宁意仰天看天。

    叶见云无言。

    这不该是她过的生活。

    南星谷数年的积累,在江湖上的名声已非寻常门派能比。

    宋宁意原本一出生就应该是天之骄子,上至朝廷王孙贵胄,下至民间寻常百姓,中间无数江湖门派,若是能和南星谷结交,那必然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如今她被迫沦落为魔教余孽,那些人若是知道了真相,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宁意侧头看向他,随即灌了一口酒,语气明明轻飘飘,其中又有些沉重的意味:“其实今日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好日子 。”

    她灌得太猛,不过一会儿脸上就起了红晕,叶见云听见她的话,眼中诧异神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失落。

    他知道,今日是他们的忌日。

    “我爹娘便是初六这一日去世的,不过我后来跟着的师父,这些年脑子里完全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师父既说他们是世间最好的人,全天下的人都受过他们的恩惠,要我依照他们的礼义行事,但我向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好人坏人之类我心里自有定论,不需要别人教我怎么做。”

    她轻笑一声:“旁人说我师父是个穷凶极恶的大魔头,只不过是因为她行事乖张了一些,恰好又是女子之身,没有按照她们所说的规矩行事,就成了坏人,这是哪里来的规矩。江湖上厮杀常有,向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师父原先规规矩矩行事,从不无缘无故冒犯他人,但江湖各派死咬着她不放,逼着她向天立誓,此后完全抛弃了江湖上的规矩礼义,一心只按照自己所想行事。”

    楚慈衣的性子确实奇怪。

    若说她是个恶人,南星谷却也愿意和她结交。

    若说她是个好人,有时候下手又确实狠毒,当年浮鸣山抢夺奉天剑,凡是和她作对的,都成了她刀下亡魂。

    她用江湖各派的血给沉眠已久的奉天开光,旁人以为她是为了自己,却没想到她转头就把剑送给了一个江湖无名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宋宁意还处在伤后未愈,记忆丢失的懵懂之中,她此举算是昭告天下,此后天洗门会交到宋宁意的手中。

    天洗门弟子无一有疑言,江湖一片哗然,其中又可见楚慈衣在天洗门之中的位置非寻常人能比。

    之后众人都在猜测宋宁意的来历,以为这个小魔头以后会在江湖现身走动,结果楚慈衣一句话没说,将她保护得好好的。

    以至于整个江湖上见过宋宁意真颜的人寥寥无几。

    不然各派围剿天洗门的那段时间,也不至于让她给逃了出去。

    “逝者已逝——”

    叶见云低头,宋宁意问道:“逝者已逝,要如何?”

    是想让她放那些人一马,还是想安慰她,叫她莫要伤心?

    叶见云看她目光炽热,立即避过去:“生者绝非你一人,你想做什么事情,不用一个人担着。”

    “是么?你知道我爹娘是谁了?”

    宋宁意又是故作高深地一笑,洒脱之相顿时从脸上消失的无隐无踪,转而又猛灌一口酒,语气忽然变得委屈起来:“徐岛主原本对我颇为冷淡,枫林的事本来也不信我,但后来却因为我父母的关系而对我好言相待,江湖上的人大多也该是如此,如果我不是楚慈衣的弟子,他们知道我是南星谷之人,此时此刻我行走江湖,到哪里都应该是座上宾客,此后也不必担心生存之事,可惜——”

    可惜她和楚慈衣是师徒。

    在那些人看来,和魔教扯上关系,她就不应该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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