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声的考核实际上没什么特别之处,外面的人不知道此事,南星谷里的人又向来安逸,不爱去看和自己无关的热闹,于是考核当日只是有几个略微有胆子的小子站上那“试金台”——实际只是一处用来晒粮食谷子的空地,硬着头皮将自己所学展示出来。

    但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管他是什么晒谷子的稻场,还是举行盛大宴会的高台,立在上面的人才是灵魂所在。

    一排几人站在叶平声面前,一个一个上去展示自己这些天从书里学到的东西,他们大多没有叶见云那样的好运,能得宋宁意的亲睐,唯一的办法就是拉下脸子去求谷里的内外门弟子,学了几天略微有些参悟,亦不敢有半分怠慢。

    轮到叶见云时,他已经紧张得两眼放空,临上场时望了宋宁意一眼,颇有无辜反抗的英雄被押上刑场时,那种傲然无悔的气势。

    宋宁意远远看着,十分没有信心地靠进江令玉的怀中,道:“阿娘,我当天是太急了,这下他要是丢脸,以后在南星谷恐怕要抬不起头了。”

    江令玉安抚:“大家都没有底子,在你叶伯伯看来其实都是一样的。”

    宋宁意道:“他不一样。”

    说他灵活是因为他从来不遵守那些古板的规矩,但他的芯子始终都像是木头做的一般,不懂人情,如此,他的灵活也只有在自己面前算是突出之处。

    宋宁意干脆伏在江令玉的怀里,不去看前面的情况。

    叶见云木然站在叶平声面前,连头都未曾抬,张张嘴声音同样没有半点波澜起伏,仿佛一只刚刚学会说话的鹦鹉,一边背书一边因为紧张而不断重复。

    “……”

    该死的,怎么只是背书,不做其他的表示。

    宋宁意更加心虚。

    但江令玉仔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他当是最好的。”

    宋宁意于是从她怀中慢慢睁开一只眼睛,问:“为什么?”

    她刚问完,场上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四周无人说话,她便更加不好意思问出声音来。

    叶见云顿了顿,又继续往下背,一共背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总算把整本书的内容都背了下来,除去中间少部分停顿,或是因为不熟而重复的内容,大部分背得竟然还属顺畅。

    江令玉暗暗叹道:“真不容易。”

    叶平声眸中积蓄着矛盾,良久,问他:“你就只背了书?”

    叶见云点头:“是。”

    叶平声又问:“你没有点其他的想法?”

    叶见云摇头。

    叶平声不语,随后问:“为什么?”

    叶见云道:“您并未说要考什么,我想,将书背下来大概就可以了。”

    无人再说话。

    叶平声直起身子,并没有骂他投机取巧。

    其余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半晌只听见叶平声道:“都是好孩子。”

    他想到自己从前也是如此,笨拙不知变通,师父实在教不会他招式,就让他照着书死记硬背,一开始他还会内疚不知所措,后来出山,跟着师父跑江湖,才发觉那些他自以为学不会的东西,早就已经刻进脑海,融进血液,只等时机到来,方可实行。

    宋宁意耳朵顺风微动,心里顿时升起希望,江令玉恰好顺着她的意道:“依我看,练武修习,须得打好底子,他能把整本书都背下,想来是花了不少功夫的,做得确实不错。”

    叶平声道:“把你的书给我。”

    叶见云于是将书奉上,叶平声翻开内页,里面满满当当标满了奇怪的标记,像是某一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暗号,旁人无法窥清其中的含义,便问:“你不识字?”

    叶见云如实回答:“我们都不大识字。”

    这边站着的都是些出身不好,念不起书的孩子,他思虑再三,道:“要先识字,才能看得懂这些书。”

    “嗯——”

    叶平声把手里的书卷成一卷,当作棍子握在手里,回头点了点宋宁意的鼻尖:“你偏心得明显,我要收他岂不是成了你的‘帮凶’?”

    宋宁意听出了叶平声询问时语气里的动摇,却没想到最终他会这么说,愣住:“可这不是我教的,我识不得几个字,也不知道死记硬背竟然也算得上好。”

    叶平声半说半笑地逗她:“旁人哪管你这么多的理由,你明目张胆地偏心他,在旁人看来就是不好的。”

    “可是——”

    宋宁意还想狡辩,但仅仅是一瞬,她便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许真的不妥。

    今天壮着胆子站到这里来的人,每一个都下了十足的功夫,这原本就是一场玩笑,他们能这么用心对待实属不易。

    想来想去叶见云所钻的空子也是他最大的阻碍,叶平声没有说出收徒的规则,而自己的行为把叶见云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其他人若是对此不满抗议,他这些天的努力岂不是白费?

    宋宁意愣神的间隙,江令玉素手一挥,道:“此番看见大家如此勤勉上进,我心中是欢喜的,不论今日结果如何,事后各位都可去藏经楼里挑选任意典籍一卷,明年大考将不再对各位设下限制,从明日起,各位可自行进入外门学习。”

    她说的话向来有分量,众人听言皆满眼放光。

    比起做叶平声的徒弟,还是进外门学习更加靠谱一些,虽然还算不上是外门的弟子,但是来去自由,没有限制,这么一对比,今天来这一趟绝对是不亏的。

    叶平声顺着话势伸手挑起旁边放着的剑,道:“既是如此,我就趁这个机会给之前说过的话打个补丁,我演招式,各位来看,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将我所演招式与书中招式对上就行,识得多者我便收为徒弟。”

    话落,他跃身出去,一招一式舞起来。

    前面半段叶见云反应极慢,等别人抢完话,自己已经没有回答的机会,但到了后半段,叶平声的动作逐渐迅猛,旁人看不及,认不出,他才继续钻空子,将一招一式同深刻在自己脑海里的动作对上。

    叶平声所演的那些招式里面,他能回答出来的占少数,但是和其他人相比,还是略微多一点。

    宋宁意安静听着不再说话,一直到结束,胜负已出,她还是保持沉默。

    叶平声收剑回到她身边,开玩笑道:“如此结果还算公平,嗯,你说,叶伯伯顺你的意收了他做徒弟,往后叫他跟我走南闯北,你可舍得?”

    宋宁意神色忽而恹恹,但还是故作高兴道:“那就是他的事了,往后我再管不着他。”

    “哦?这样的话最好了。”

    叶平声转过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叶见云摇头。

    “无名?那我给你起个名字。”

    叶平声轻笑,“纵日月明朗,浮云可蔽,就叫‘见云’如何?”

    叶见云望向宋宁意,听见她道:“这样好,叶见云,大概是个好名字。”

    “那,就叫叶见云吧。”

    他应下这个名字,这一瞬似乎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万事轮不到自己做主。

    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开心的。

    宋宁意也为此高兴,仿佛自己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然而这种欢喜却不能再说出来。

    叶平声的一番话给她提了醒,而后江令玉私下又问她,是否愿意隐去自己的姓名,做别人背后的附属,宋宁意自然说“不愿意”。

    江令玉于是道,那便是了,倘若她有一日能够有遮天蔽日的能力,能让所有人听她的话,一切还有说话的余地,否则,她的偏爱对旁人只会是负担。

    宋宁意只懂其中些许道理。

    她不觉得自己的偏爱有什么错,人人都有自己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东西,她没有招惹过其他人,更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又何来的错。

    但她又知道,自己的想法向来和别人不同。

    既然如此,他们说不好,恐怕叶见云也会介意,那她便不再那样明目张胆,只随自己的性子做事,反正叶见云跟了叶平声,自己也须像娘亲说的那样,努力去争一口气,以防自己有一日要被流言裹挟。

    -

    此后,宋宁意果然不再和叶见云说话了。

    她和别人说话渐多,又结识其他好友,和叶见云的交集,只限于叶平声留在南星谷时的远远相望,当然,还是叶见云看她的多。

    幸而叶平声和南星谷的关系不一般,平时游走江湖,累了便回来歇息,和在自家别无二样。

    至于群英会之事,叶见云未曾说起过。

    他不记得是哪一天的事情,大概也是一个春日,宋宁意与弄剑山庄少主许应溪相约策马明水河畔,南星谷派去跟随的弟子被撇下,叶见云担心她的安危便跟上去,这时许应溪正调侃宋宁意。

    许应溪问她,若是她的爹娘以后逼她与叶见云成婚要怎么办。

    宋宁意回答,这事绝对不会发生。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改口,说她生来不会被情爱所驱驰,除非那人有足够的本事获得她的肯定,否则她绝不会多瞧他一眼。

    这般,群英会就是证明自己最好的机会。

    所以群英会成名之后,叶见云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足够厉害了,便去问宋宁意,为何她自小只愿与自己说话,为何南星谷上下那么多人,她独独对自己不一样。

    这时宋宁意已经渐渐开始褪.去稚嫩,眼中多了一丝锋利。

    她攀上南星谷那一棵最古老,最高的树,看天边云卷云舒,鱼白的光中出点点点微弱的星光,而眸中氤氲着的万千情绪里面,对他似乎有超出凡尘的怜悯。

    “我不爱听他们的话,无论是说话,练武,还是做其他的事情,我不需要他们推着我走,而你不一样,天地四方,你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鸟儿。”她道,“而我,是来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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