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默,清冷的院落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灯光,一阵寒风袭来,催得竹枝沙沙作响,白日里别有一番清幽意境的竹轩,现在只剩孤寂荒落的幽暗凄冷。

    端着药的下人跟在为首那人身后,躬身低头不敢多看一眼,昏暗的环境里只剩随着步伐动作衣摆略过的细微动静。

    门轴转动间发出吱吖声,暗绿色的床幔被缴了上去,床上消瘦的身影暴露在众人眼下。

    床上的人发髻散乱,身形瘦削,肤色蜡黄,眼球突出遍布血丝,蜷缩着身躯四肢扭曲痉挛,修长的骨指上青筋凸起,呼吸间夹杂着浓厚的粗喘杂音,喉间压着粗嘎的痛吟声。

    谢思穆示意身后的仆从上前,几个力气大的侍从按住那人的四肢,制住他挣扎的动作,身穿粉色衣衫的丫鬟上前扼住他的下颌,将托盘里的药灌入他的喉咙,腥臭的药汁撒落在床榻,灌药的呜咽声和呛咳声回响在整个屋内。

    灌完药,人手四散,床榻上的人仰躺着四肢抽搐,身上的肌肉还在抽动痉挛着,声音虚弱而绝望。

    “谢思穆,你杀了我吧……”

    看着眼前这人挣扎而绝望的神情,谢思穆嘴角勾勒出一抹恶劣的弧度,扼住那人的喉咙,眼里满是报复的快意。

    “杀了你?哪能那么容易放过你呢,我的好二哥。”

    谢行凯被勒得脸皮涨红,本就呼吸不畅,一时间连半分气都接不上来,口中发出痛苦的嚇嚇声。

    “当初那一刀砍在我背上有多疼啊,我现在帮你治病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谢思穆手上一松,谢行凯瘫倒在床上无力地干呕着。

    他拿出怀中的巾帕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说:“二哥安心养病,那条鱼人还有她的用处,我可舍不得杀她,不过嘛……”

    “二哥既然肯为了她对兄弟手足刀剑相向,若是二哥先行一步,小弟定会送你们一起团圆的。”

    他伸手拍了拍谢行凯的脸,提醒道,“这鲛人能活到几时可全凭二哥的能耐了,你多苟活一时她便能多活一刻,你每活过一日便要喝上一日的药,你若是明日便走了,这鲛人必定随你其后。”

    谢行凯知道这药里加了什么,就算他能活下来,最后也要剜出鲛人的心,不管如何,她总归是要因他而死,谢思穆在报复他,报复他从背后砍他的那一刀,报复他的所作所为,而他一个家族被放逐的弃子,如今除了认命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谢行凯强撑起半个身子,用力扯住谢思穆的衣领与他平视,“当日失手,我如今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也实属活该,但你又好到哪儿去?”

    他紧紧抓住谢思穆的衣襟,拉扯间露出脖颈下的一大片皮肤,自锁骨三寸以下布满了墨蓝色如鳞片状的表皮,烛火照耀之下似乎还折射出冰冷如金属般的光泽,

    “一个似人非鱼的怪物,不过是一具每日都要忍受破鳞之痛的残躯行尸罢了。”

    听到这话,谢思穆嘴角的弧度一瞬间拉平,将谢行凯的头按到床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鲜红的血痕自他的发际滑过眼角。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谢行凯仰头大笑,双眼里满含嘲讽,嘴里的话刻薄至极。

    “一个献药的傀儡,老太太和老爷不过利用你获得益寿的补药罢了,你竟还真以为自己成了这府上的主人了?”

    “要是没了那补药,他们还容忍你这怪物到几时?”

    他说完这番话,谢思穆一拳砸在他脸旁的床板上,嗓音暗哑阴冷。

    “我能献上药是我的本事,如今府内的风吹草动我都了如指掌,总好过某些人被关在院子里自生自灭,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谢思穆站起身来,在离开听竹轩前言语讽刺的丢下一句话。

    “连回府养病都要让自己生母下跪求人的废物,竟也敢开口嘲讽别人,谢行凯,你这辈子也就这点能耐了。”

    谢思穆离开之后,伺候的仆从默不作声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仆从们行动机械得仿佛被丝线牵引的木偶,脸上神情写满了麻木冷漠,排在末尾的侍从立在门旁,身着粉色衣衫的丫鬟端着盛放着空药碗的托盘经过时,冷冽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说的不是魏国的语言,而是燕国的官话,那人脚步一顿,声音渺渺,“那又有什么是我该待的地方呢?”

    “要说最不该的,那便是你和阿柒动手。”

    “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她?”

    她临走时指了指他的胳膊说:

    “若是需要包扎伤口,随时可以来找我。”

    卫陆低头看了眼自己受伤的胳膊,神色莫辩。

    谢行凯无力地在床上咳喘了半晌,扶着床杆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倚靠在床头唤了一声。

    “墨青”

    身穿藏青色短打的侍从推门进来,冷峻的眉眼似是落了一层霜雪,眼里是化不开的彻骨寒意,他的嗓音冷淡如雪。

    “要我杀了他吗?”

    谢行凯摇了摇头,默了默说:“不,我想见见住在西苑的人。”

    墨青沉默了一会儿,回道一声,“好。”

    清晨一大早,微生凛被人叫过去,说谢老爷想见他,临走前他笑眯眯地贴了贴白薇说,莫要忘了答应他的东西。

    之前白薇怕图音南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无聊,给她带了些街上的新奇小玩意,还做了些木雕和兔子灯笼解闷,打算等到谢府的事情结束了,街上办灯会的时候带她出去玩。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让微生凛知道了,那人勾着她的尾指问,“阿寻不带我出去吗?你还从未替我做过这些小玩意儿呢。”

    白薇说他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缠着大人要玩具,被他咬了一口,后来实在是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答应他到时候街上闹花灯的时候同他一起去灯会上玩,还答应这几天就给他做个花灯。

    过后反应过来自己被坑了的白薇心中长叹,美色误我。

    微生凛刚踏进东苑的正房时便,闻到一股呛人的檀香混杂着淡淡的腥臭味。

    谢家老爷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袍,盘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上首供着三清,桌上的香炉里点着三根清香,屋内云烟缭绕,香味刺鼻。

    传闻谢家老爷一心向道,只求仙法,不理府中事务,常年往道观里面跑,居住在府内的房间里也是常年燃香礼拜,其心赤诚。

    微生凛心中不禁想到,若是天上的仙人真的知晓,这人每日表面上虔诚祈诵,烧香上贡的背后藏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怕不是要降下天雷直接将人给劈到地狱里去。

    看着眼前一脸虔诚祷告的人,他的眼角不由得压着一抹嘲讽,明明害的是人,却向神明告罪,真是可笑。

    听到脚步声,谢老爷才睁开双眼,鹰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江公子来府上也有月余了吧。”

    微生凛碾了碾手指,漫不经心地说:“员外好记性,在下叨扰贵府确实有一月多了。”

    谢老爷点了点头,起身叫人看座。

    “江公子如今住的可还习惯?”

    下人手脚麻利的端上茶水,微生凛顺手端起茶盏拨弄了一下,夸赞道。

    “这茶叶的成色不错。”

    谢老爷笑道:“江公子好眼力,这是今年南面刚上来蒙顶山茶,你且尝尝。”

    微生凛眼尾轻抬,似乎有些讶异。

    “今年的蒙顶山茶,似乎宫里头都还未能尝到吧。”

    谢老爷观察到他的神情,下巴微扬,话语里透了几分倨傲。

    “不过是走了些门路得了几两罢了,宫里头那位可会在意这点玩意儿?”

    微生凛唇角微勾,轻呷一口茶水,从怀中掏出一个通体雕花的碧玉锦盒。

    “劳员外照顾,此茶如此难得,在下亦备了份薄礼献给员外。”

    他将锦盒轻轻一推,眉眼舒朗。

    “还望员外笑纳。”

    见他如此上道,谢老爷笑着接过盒子,打开盖子瞬间却变了脸色。

    碧玉制成的盒子里装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磐桓在心脏上的脉络仿佛盘根错节的根茎,上面连接着细长的花枝,在花枝顶端盛开着一朵妖艳诡异的红花。

    微生凛倚着扶手支着头,手指轻点,语气幽幽。

    “此花名为血蛊冰蚕花,将冰蚕蛊植入人体内,冰蚕吸食宿主的心脉精气,后续只要用秘药养上九九八十一天,便能得到此花。”

    “每九日长出一片花瓣,共九瓣,见日花败,花开人亡,据说这花入药能救将死之人于危难,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续命,不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

    谢老爷用力合上盖子,眉头压低。眼里的杀意迸裂而出,恍若一把出窍的尖刀直指眼前之人。

    “原来是你放火烧了城北郊外的地宫,将我等的一番心血付诸一炬,实在可恨!”

    微生凛偏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莫名让人感到森森冷意。

    “员外莫要恼怒,若是气急了一口气上不来,此间就剩这一朵血蛊冰蚕花了,你和老夫人可不够用啊。”

    谢老爷怒而将玉盒拍到桌案上,怒声骂道。

    “你这竖子究竟做了什么?”

    微生凛唔了一声,开口道:“不过是将内院私库里的东西尽数毁了罢了,你不是还想将三公子身上的鲛人咒转移到我身上吗?”

    谢老爷目眦欲裂,喉间歇斯底里的撕扯着。

    “你这该死的竖子,今日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冷宫质子到皇帝,微生凛听过无数种难听的骂法,这是他二十几年来听过最为文雅的一次,话语间不免带了些怜悯和惊讶。

    “原来员外竟连骂人都不会吗?临死前都只能骂一句竖子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微生凛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拔出不太锋利的匕首,对着谢老爷展颜一笑,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吧,我挑血多的地方下手,让你快些上路,免得这刀不锋利让你疼个半死,血又流得太慢,人又清醒着。”

    微生凛一步步迫近,谢老爷一边向后退一边向着门外惊惧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谢老爷恐惧绝望的神情取悦了微生凛,他拍了拍手,门外的侍卫进门跪地请示:“主上有何吩咐?”

    微生凛转头问谢老爷:“员外可有什么要吩咐?”

    谢老爷不可置信地问道:“其他人呢?府内的侍卫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他开口解释道:“今日为了不让别人来打扰我们,我可是特地封锁了整个东苑呢。”

    谢老爷颤抖着唇说:“我谢府与公子无冤无仇,为何公子要这般赶尽杀绝?”

    微生凛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没有理由你们不也是杀了那些无辜之人?现在来问我为什么杀你们,属实可笑。”

    微生凛说着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出手,谢老爷还没来得及反应,匕首的尖端就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其实我原本还不想这么快动手的,但是前几日我家夫人受了点伤,不杀点人我心里实在不痛快。”

    他捂住谢老爷的嘴,破碎的叫声从指缝中溢出,沾染了鲜血的神情难以抑制的亢奋,眼里写满了疯狂,手上的动作不停,不甚锋利的剑刃在谢老爷的胸腔里搅动,破开骨肉时微微凝滞的疼痛,让谢老爷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痉挛。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谢老爷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被一点一点的搅碎了,耳边那人充满疑惑的惊呼。

    “咦?原来像你这样的人流出来的血竟然也是红色的,不是早就已经黑透了吗?”

    “你这黑心肝的畜生。”

    微生凛看着他惊惧愤恨的眼神,露出了个恶劣至极的笑,将手里的匕首旋扭了一圈,语调轻快。

    “还不明白吗?无论是勾结南境人养血蛊冰蚕花、想将鲛人咒转移到寡人身上还是将东部嘉陵三关地形图出卖给北齐,寡人统统都知道,既然敢做,那势必是能担得起寡人的怒火了。”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寡人,只针对北部都城的那些世家倒是让东部地方的鼠蚁们蠢蠢欲动了,既然你们都自己送上门来了,寡人再推辞就失礼了,年关将至,定会叫你们阖府上下——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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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青儿通报说陈姨娘来了的时候,白薇正跟着几个小丫鬟扎金鱼灯笼,细长的竹篾在她手中翻弄,渐渐勾勒出金鱼身体的形状骨架,旁边的几个小丫鬟看得目不转睛。

    陈姨娘矜持端庄的带着几个丫鬟上门,她将人带到花厅,刚一入座就听到她开口怪罪道:“年底事务繁杂,今日才来拜访姑娘,实在失礼。”

    白薇笑着开口:“夫人统管全家,事务繁忙,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陈姨娘却道:“两位恩人是我府上的贵客,老爷特地交代了要好好招待二位,是我怠慢了,这厢备了些薄礼,还望二位莫要怪罪。”

    陈姨娘示意身后的丫鬟将东西抬上来,又将一个沉香木刻梅花纹螺钿锦盒递到白薇面前。

    “小小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白薇将陈姨娘递过来的盒子推了回去,粲然一笑,“无功不受禄,行走江湖,救下三公子乃是行善积德之举,这段时间借住府上本就叨扰各位,哪有再额外收礼一说?”

    陈姨娘反手将盒子推了回去,复又在盒子上点了点,“两位乃是府上恩客,礼待二位乃是本分,姑娘莫要推诿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仔细拂了故人情谊。”

    白薇抬眼看了陈姨娘一眼,对方脸上的神情意味深长,她收下锦盒,正要打开就听到对面说道:“女儿家的东西,姑娘还是回到房里再打开的好。”

    白薇闻言勾唇一笑,对陈姨娘说道:“多谢二夫人提醒,在下有一句话想告知与故人,可否劳烦夫人代为转达?”

    陈姨娘点了点头。

    “姑娘请说。”

    白薇轻扯嘴角,屈指在盒子上敲了两下。

    “烦请夫人替我告诉他,闲着没事别瞎打听,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

    陈姨娘脸上得体的微笑一僵,很快又收拾好神色。

    “齐姑娘当真是快言快语。”

    白薇笑而不语,很快便有小丫鬟上前跟陈姨娘说了些什么,陈姨娘沉吟一会儿满怀歉意的对白薇说道:“琐事烦身,不能与姑娘多叙,还望姑娘见谅。”

    白薇口中说着不介意,赶紧起身相送,看着陈姨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她甩头回到厅内,端着螺钿锦盒回到房中。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盒内放了一块痕迹斑驳的白玉令牌,还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白玉令牌背面刻有秋葵花纹路,正面上书葵心向日。

    白薇随手将令牌扔到一旁,展开信件,先是快速的扫了一遍,没看懂,后面又细细的看了两三遍,她站着看,坐着看,抓耳挠腮的看,挑灯细看,始终没看懂这上面的鬼画符是些什么字,最后冷嗤一声,将信揉成一团往火盆里一扔,骂道:“他妈的。”

    在洛隐卫中,始终流传着两大笑话,一是卫柒怕鬼,二是卫陆写字,作为传闻之一的白薇坦然接受这个说法躺平任嘲,但另外一位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对着自己的书法艺术有着迷之自信,原本就不怎么规整的字体愈发狂野,到后来只有他的信件只有老大哥卫壹能勉强读懂,每次他传信,白薇就跟破译密码一样,眼睛都快看瞎了,都没能看懂上面的字。

    现在再一次看到这愈发精进的鬼画符,她眼睛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盘腿托腮,盯着吞噬纸团后灼灼燃烧的火焰好一阵子,有些不耐烦地起身从床底掏出已经积了一层灰的木盒,从里面取出古金墨刀,随手两下把古朴精美的锦盒劈了扔到火盆里当柴烧。

    盆里的火光燃尽,只余一席灰烬,白薇腰间别着两把刀,披上披风,打开房门向外走去。

    穿过连廊,直到长廊尽头一间守着侍卫的房间,她

    推门而入,里面的人看到她,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声音清脆。

    “白姐姐!”

    白薇点了点头,坐到她对面,解开腰间的刀放到桌上,偏低沉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

    “我想知道鲛人和二公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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