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娇蛮惯了,只扬了扬下巴,问他:“你是谁?”

    那日,她要的风筝是罗定春做的,果然又好看,又飞得高。只是后来,那风筝被她弄坏了,她将气都发在小少年身上:“都怪你做得不结实!”

    这样的事在今后数不胜数,她的坏脾气,都被罗定春尽数收下。随着年纪增长,她嫌罗定春性子太闷了,便不想再跟他一处了。

    二人日渐疏远,薛芝和旁人玩在一起,没有注意到,身后自始至终都有一道灼热却又克制的身影,追随着她。

    后来薛芝无意之间说起:“男子穿白衣,最是温润清朗。”

    罗定春默默穿了一年的白衣,只因她又说:“少年郎若红衣策马,该是如何的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谁人不爱?”

    自那以后,他又换下白衣,换上了红袍,日日骑马,逐渐精通了马术。

    薛芝什么都不知道,她眼下只是在回想罗定春的年少时。

    其实罗定春如今好多了,温和谦逊,待人有礼。早些时候,他约摸十三四岁时,尚且年幼,因生得圆润,又得了口吃,故而木讷寡言,被人欺负了也只是呆呆地站着。

    许多人都嘲笑他是傻子呆子。

    薛芝记得有一次宴会,许多半大的孩子围着罗定春,要他趴下学狗叫。

    他不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伸出手去,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你学不学?不学我打你!”

    周围人都对他伸了伸拳头:“不学就打你!”

    罗定春圆圆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怯意,他缩着身子,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

    那少年便狠狠揪着他的耳朵,大声骂他:“哑巴!死胖子!呆子!你学不学!学不学!”

    耳朵传来钻心的痛意,罗定春霎时红了眼眶,仍是不肯吭声。

    “当真是哑巴?”

    “你再使点儿劲儿,看他是不是真的哑巴!”

    “你劲儿最大,快用力啊!”

    周围的少年都十分兴奋,个个红光满面,眼底闪着恶劣的笑意。

    那揪着罗定春耳朵的少年十分得意,他使大了力气,扭得白净的耳朵通红,有鲜红的血流了下来,他瞬间呆住,松了手。

    钻心的痛意让罗定春身子发抖,他一下子蹲了下来,捂住耳朵,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他却始终倔强地不肯吭声。

    坏少年有些害怕,怕他去告状,便踢了踢他:“喂!这可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你们干什么呢!”年纪尚小的薛芝跑了过来,她头上戴着珠花绢带,个子小小,气势却不小,她站在罗定春身前,插着腰骂他们:“你们这群混崽子!大人不在就欺负人!欺负比你们弱的有什么用!你们有本事去欺负那些高高壮壮的!你们敢吗?你们不敢!胆小鬼胆小鬼!”

    后来,有人逗她:“芝芝,你为什么替罗家哑巴出头?是不是喜欢他?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他?”

    薛芝惊讶道:“谁说我喜欢他?长大了我才不要嫁给他,要嫁,我就要嫁给英俊潇洒的世家公子,温润如玉,待人和善。”

    门外,罗定春收了敲门的手,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一盘糕点,转身离开。

    再后来,罗定春咬着牙,忍着病痛,无论严寒酷暑,风吹雨打,习武打拳,一个没落下。等他入了仕,成为惊才绝艳、人人称赞的世家公子,准备去提亲时,薛芝猝然殒身,他多年的爱慕和渴盼,一夜之间,枯萎发臭,变成隔夜的茶,上边儿蚊蚁嗡嗡,蛛网遍布。

    这些,薛芝都不知道。

    “弯弯,弯弯。”罗定春唤她。

    薛芝猛然回过神来:“啊?”

    “时辰不早了。”罗定春故意问:“弯弯今晚是要守岁?”

    薛芝白了他一眼,起身来走向床榻:“我可不兴这个。”

    她回头看他:“你明日要同我一起训练?你身上的伤可还未痊愈。”

    “做一些简单的训练即可。”他也起身走了过去:“不妨事。”

    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天蒙蒙亮,薛芝穿着窄袖衣裳,将坠风铃和符咒都带在身上,和罗定春一同出了府。

    到了校场,薛芝负重跑了快十圈,又主动让罗定春训练她的下盘,扎起了马步。

    明明是寒冬,薛芝却因为训练,额上遍布大颗大颗的汗珠,脸颊发红,看得一旁的丹书和小蛮心里都替她捏了把汗。

    若换了旁人,怕是不一定能坚持得下来。

    薛芝之所以是薛芝,可贵之处便在这儿。

    天光大亮时,薛芝沐浴梳妆一番,同罗定春吃过早饭后,二人便又出了门。

    马车里,罗定春偶尔看向薛芝,一脸的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作甚?”薛芝被他看得起了心火。

    罗定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弯弯,你可要想好,前路艰难险阻,你若执意投身,恐怕不会善终。”

    这话有些刺耳。

    薛芝冷眼睨他:“堂堂首辅,做事竟畏首畏尾,倒是我平日里高看了你。”

    她并未压低声音,故而外边儿的侍从也听见了。

    罗定春脸色微僵:“我并非此意,只是不想你涉险。”

    “劳您费心了。”薛芝扭过头去,不欲看他:“不过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你若是不愿,现在就趁早下车去,免得你我起了龃龉,耽误今后做夫妻。”

    “你这话未免太过伤人。”罗定春拧眉,不悦道:“我处处为你着想,你却反过头来说我的不是。”

    薛芝懒得搭理他,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眼下正巳时,平日里街上定有不少人,今个儿是年初一,家家户户都热闹着,哪里有人会出来,故而街上没几个人,略显冷清。

    薛芝看了几眼,觉得没意思,她正准备放下帘子时,一道身影入了她的眼帘,她瞳孔微缩,掀着帘子的手僵住,一时呆住。

    罗定春察觉到她的反常,便靠了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问:“何事?”

    他也看见了那人,惊讶道:“元禄安?”

    “他是元应安的庶兄。”薛芝冷静沉着,她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今个儿是年初一,他怎么一个人在外边?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

    罗定春凝眸,问她:“你要做什么?难道要为薛芝报仇不成?杀薛芝的人是元应安,和元禄安有什么干系?”

    薛芝嘲他:“薛芝?薛芝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为她烧了三年的香,她也该满足了!”

    “不过。”

    她语气里带着不甘心:“先有苏曼娘,后来澹台雯,事情不简单,我不可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既然你知道事情不简单。”罗定春劝道:“那为何还要继续查下去?你为的是什么?”

    马车外。

    小蛮和丹书面面相觑,二人皆胆战心惊。

    “奶奶这是怎么了?”小蛮小声开口:“早上在校场的时候,不还好好儿的吗?为何二人眼下闹得这样厉害?”

    丹书瞪了她一眼:“主子的事少议论,仔细打嘴。”

    小蛮嘟囔:“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随便问问也不行。”

    马车驶到北神苑后便停了下来。

    薛芝怒气冲冲下了马车,一脸不快。

    罗定春跟着下了马车,他打量了一圈,四处的房子都是破破烂烂,寂静无声,想来已经荒废了。他收了目光,旋即又将目光落在薛芝身上:“作甚在此处停下?不是说约了人?”

    薛芝气得不想同他说话,咬着牙说了气话:“不想同你一处,你自己找一辆马车罢!”

    小蛮上前,担忧劝道:“奶奶今儿是怎么了?怎的生这么大的气?早晨不还好好儿的吗?说是约了人,又停在这处乌糟糟的地方做什么?”

    薛芝转过头去就指着她骂:“又有你什么事?你别瞧着我平日里疼你爱你,便无法无天,连我的事你也敢管,你是什么东西!”

    小蛮一愣,继而红了眼眶,呜咽一声,扭身跑到一旁,小声啜泣。

    “回府!”薛芝气得脑袋发昏,她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踩着小杌子上马车去。

    “嫂夫人。”一位穿着玄色圆领袍的男子走近,他笑言:“嫂夫人可是和我们大人吵架了?我们大人素来是个不知冷暖的呆木头,嫂夫人就莫要恼他了,饶了他一回可行?”

    罗定春脸色不太好:“你怎么在这儿?”

    “澹台雯的父亲就是在这附近被人害死的。”同僚面露无奈之色:“你瞧,就是年初一,我也得奉命查案。”

    “怎么就你一个?”

    “范围太大,我们四处散开来查找线索。”

    同僚看向薛芝,见她虽余怒未消,却没有继续吵着闹了,便朝罗定春使了使眼色:“大人也真是,平日里就知道处理公务,也不多多关心关心嫂夫人,夫妻之间哪里有不吵架的,感情是越吵越好嘛。”

    薛芝忍着怒气:“你也别劝了,我看,我俩迟早得完。”

    “今儿我约了人,眼下也不想去见了。”

    她捧着手炉,斜了一眼罗定春,又懒散看了一眼同僚,敷衍颔首:“回见。”

    “嫂夫人......”同僚伸出手,欲叫住她还想再劝,谁知这时——

    薛芝猛然回头,从袖中掏出符咒来,迅速贴到同僚额上,厉声念道:“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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