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青听谢端之上门,也懒得收拾,披上棉袍趿着布鞋就走出了书房。

    端之甚少无约而至,今日怕是有什么急事,不敢耽搁。况通家之好,早免去了见客的繁琐礼节。

    若不是自家连生了两个儿子,才抱上的闺女年纪实在太小,说不定两家都成了亲家。

    没曾想,谢端之这回来拜访的竟是宋夫人,想请教些安置女子的生活所需。

    吩咐仆僮去唤人后,宋瑜青就拉着谢端之问个不停:“莫不是谢兄也玩起金屋藏娇?还是好事将近?”

    自家夫人还惦记着给娘家妹子牵线搭桥,没想到已经失了先机,这下可少不了要在自己耳边叨唠。

    谢端之失笑,拿出未舍得还给罗娘的书信,将此事细细道来。

    他平日不喜女色,旁人都赞他人品端正,唯有宋瑜青知他心系何处。

    触及心底怅然事,即便是知己至交,平日也不敢细问,只在心底暗暗可惜,没想到谢兄对亡妻执念仍是如此之深。本想着十多年了,该慢慢走出来了,这时候却来了个妻妹,还是无依无靠的那种。

    见他此时竟要将人安顿在家中,宋瑜青当下也不敢多说,怕其中有移情之故。

    面对好友的欲言又止,谢端之失笑,又将信件递近了:“劳烦宋兄,再仔细看看这纸张。”

    “念娘一向勤俭持家,入我门时家境贫寒,绝不舍得买好纸自用,而此书信所用的松江纸……至今都奇货可居。且这纸虽然做了旧,纸纹却不对。是这两年新出的竹纹样式,绝非十多年前所有。”

    宋瑜青细细一看,果是如此,便不再掩饰心下所忧:“竟然如此?字迹为真、而书信为伪。如此推敲下来,怕是另有蹊跷。谢兄为何还将此女留宿家中?岂不是引狼入室。”

    趁此时悉心劝慰好友道:“何况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怕是名声有失。”

    鳏夫姐夫与孤身小姨子共居,怨不得旁人会浮想联翩。

    谢端小心收回信件,妥帖收好:“就是因为有了疑心,才如此不避嫌地将她留在家中,好仔细查看。”

    更何况,当她抬起那张与念娘八分相似的脸时,他便觉得她应是有苦衷的。

    他一个伶仃未亡人,又有何让人可图呢。

    恰巧此时宋夫人也到了,两人便不再深究多言。

    谢家宅院中,罗娘已进了屋,也不急着收拾,放下包袱就临窗坐下,盯着院内的水池走神。

    房内两面墙上开了窗,一面对着院内,一面对着外街。

    外街沿河,并不喧闹,不过窄窄一条河道,停着一艘不大的乌篷船,偶有行人与浣衣女子经过。

    江南的冬虽少有晴天,此时两边也都透着光亮进来。

    朝院内开的窗台上,摆着小圆说的盆花,是一树含苞的红梅。花盆底部铺满青苔,斜插两块鸭蛋青底白纹的鹅卵石,是街头常见的年宵花的摆设。

    临窗摆着小圆桌,绕着两把圈椅。桌上放的铜茶壶已灌满热茶,两个瓷杯也是刚烫过的,正微微冒着热气。

    屋里不大,陈设也简单。圆桌之外,不过一床一柜。

    木床原是给大饼兄妹俩安置的,挨墙而立的一个大通铺样式。床上已铺了干净的蓝底棉被枕头,褶皱都给铺平了,挨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味儿。

    床底下放了崭新的恭桶,床边的洗脸架上也摆好了盆,还未挂洗脸巾子。

    立在床脚的衣柜倒是不小,柜门上还刻出花团锦簇的图案。

    罗娘有些高兴,她喜欢干净又明亮的地方,不顾陈设简单了点。也不知要在此处住多久,少不得慢慢添置些东西。

    收在门边的油纸伞还在滴水,水珠慢慢滑落,在地上蔓延出一条细细的水痕,缓慢地流到罗娘脚底下。

    被她一脚踩住:“这就呆不住了?”

    地上的水痕似有了生命一般扭动起来,一时变成了一条小黑蛇。

    被踩住脑袋的小蛇不甘地扭了扭,竟也口吐人言了起来:“伞里太憋闷了,快让我出来活动活动。”

    罗娘脚尖轻点了下蛇头,脚底就窜出一个小女娃来。大冷天还穿着红布肚兜和绿灯笼裤,梳着羊角辫,白白净净的。

    就是眼睛有些吓人,黑黝黝的,没有一丝眼白。

    小女娃在屋里转起圈来,东摸摸西摸摸,闻闻红梅,还趴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池鱼。

    罗娘眼风一动,窗子就啪地关了起来。

    小女娃终于肯绕到床边坐下,又闹着要打开包袱:“路上买的零嘴呢,快让我尝尝。”

    罗娘无语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将她的眼睛变成正常人模样,再点了点包袱,解开了上面的结咒。

    小小的包袱松开,露出里面不多的东西。

    不过几包吃食,几块布料,一个螺钿花鸟纹的紫檀匣子。

    小女娃撕开糖包,也不伸手,就吐出细细长长的舌头来,要将纸上的糖一气卷进嘴里。

    气得罗娘顾不得嫌弃,一把拽住那根细长舌头:“说好要时刻小心,你这出来不到一刻,怎么就处处破绽了。”

    小女娃好不容易收回被扯痛的舌头,又舍不得到嘴的糖,眼泪汪汪又呜咽不清:“反正别人又看不见……”

    罗娘不理她,小心收好另个未被染指的糖包:“这份是要给小圆那丫头的,你可别碰。”

    小水蛇变回原身,不高兴地缠到她手臂上来,讨好地蹭着:“我还没那小丫头鲜嫩嘛?您可真是见异思迁。”

    “那你就用错词了,我可不是见异思迁的人。”罗娘推开她:“没见这都过了十年,我还心心念念地找回来了嘛。”

    “噗——”明明连谢家大门往哪儿开都不记得,还好意思说心心念念:“要不是天机漏出了河伯转世就是你儿子,你才想不起来这一茬呢……分明就是‘无利不起早’,上赶着蹭仙缘来了。”

    罗娘也不驳她,只满意地点点头:“会说的词不少了,没有白白教你。”

    “既然我儿日后有成仙的命,我辛苦生他一场,来探探机缘也是再正当不过的。”说着又有些愤懑起来:“说不准那仙缘,本就是我的。”

    “哈哈哈,哪有大妖敢说自己有仙缘的……”水蛇笑得在床上直抖:“您连自己的夫君和儿子都舍弃,用凡人的话来说是没良心,更别提悲悯心来,哪儿来的仙缘。”

    悲悯二字触到了罗娘的心事,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妖身存活并不容易,都是靠以魂饲魂,以丹养丹——吸食凡人精魄,吞噬同类内丹。

    但这样下去,必将成魔,最后逃不过被仙界所灭。

    妖魔面前,人类不过蝼蚁,妖以人魂为食;仙界眼中,妖魔不过蚍蜉,仙以灭魔为任。

    但天道循环,仙人成仙,乃是为人。依法力与长生为仙,怀悲悯之心为人。

    若要成仙,必怀有感化天道的大慈悲。

    罗娘自开了灵智,便一直苦心修炼。

    她不想堕入魔道,最后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所以从不与其他妖魔为伍,也绝不轻易杀生。靠着最笨的法子慢慢修炼,吸日月精华,结世间善缘。化用天地灵气,不沾一点人魂怨怼,更不吸食丝毫魔气,可以说是少有的茹素之妖了。

    只因她有个妖怪少有的大志向——不想灰飞烟灭,一心要得道升仙。

    至于妖怪修仙这条路走不走得通,还尚不可知。

    毕竟依靠这种纯粹的修炼法,缓慢又艰难,还没有哪个妖怪能坚持下来。

    只有罗娘,她已经熬过了九百多年。

    几次遇险,也几次化险为夷,甚至求得机缘。

    都说千年修炼、一朝得道,可她千年之限将近,还未能摸到大道的窍门,不免有些着急。

    论法力,她已经足够强大;论气息,她怕是比菩萨净瓶里的水还干净;论功德,她庇佑一方水域,受益者众。

    难道是悲悯之心还不够?何为真正的大悲悯呢?

    罗娘日夜苦思,也不得其解。

    恰逢此时,龙王让龟巫卜出一卦,终于测得新河伯所在。

    原来他十年前就已转世成人,生于海畔东南方,且是半人半妖之身。

    这一结果在水族中引起轩然大波,仙人转世从来都是世间贵人,这一位至今寂寂无名不说,竟然还有水妖血脉。

    趁着水族还处在“既有妖血,如何成仙”的巨大争论中,罗娘悄悄上了岸。

    谢家祖上有先人善于治水,八百年前曾无意间救下她与同族所栖之地。

    为了了却这段因果,她在十多年前幻化人身,到谢家报恩。

    先是照料病危的谢母,为其守孝;又给处境艰难的谢端之做了五年贤妻,续上谢家香火;最后功成身退,以难产假死离去。

    当时她已仔细摸清,东南方除她以外,再没别的大妖入世,更未有与凡人结缘的。她这才安安稳稳地在谢家呆了五六年,还平安产下一子。

    所以,这出自东南的半人半妖,必定是她儿子。

    只是当时担心与凡人产子有违天规,影响到自己的修仙大业,于是她临走前在谢家埋下一颗南珠,以隐去儿子所带妖气。

    谢家本就有祖上功德,儿子的妖血又稀薄。只要他从心底以为自己是凡人,不生二心,又只在凡间生活,便会慢慢地与常人无异。

    没想到或是南珠有恙,这才过了十年而已,就失了隐息之效,使得他的存在终被所测。

    更没想到,自己当年所留血脉,竟然就是河伯转世。

    说不定,这就是她成仙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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