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弟弟。”麦考夫·福尔摩斯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深深陷在安乐椅中,拿着一个精美的胡桃木烟斗,这是他在俱乐部的书房,四壁都是高大的书柜,里面珍藏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他总是能把自己住的地方安排的舒舒服服的。

    “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看来那个小姑娘的确不是个省油的灯。”麦考夫闲闲地说,“所以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么?”

    “我是你的哥哥,你想要什么帮助,我当然会全力以赴的。”他的眼睛看着弟弟脸上的微表情,然后脸色也沉了沉,“当然了,我猜,可能是某种即使我全力以赴好像也无济于事的麻烦。”

    夏洛克·福尔摩斯拿起了毛巾,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因为呕吐和虚脱而泛红的眼睛,他恶心的厉害,反胃感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的身上,让他几乎站不稳,于是他再一次冲进了洗手间。

    他有时候真的很钦佩华生,他天然的富有同情心,并且凡事很少多想有的没的,所以他对那个少女反而能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只把她当作一个涉世未深的,背负着沉重宿命的小姑娘。

    这当然不是华生的错。

    实际上也谈不上是卢纳的错,对于一个持有这样力量的生灵来说,卢纳的天性可以说相当不错了。

    她也没有义务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只是他曾经以为自己面对这样的抉择的时候,不会感到这般压力和恐惧。

    “我提醒过你,”麦考夫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不要试图去理解他们的常识。”

    “更不要基于他们的常识进行推理,这对你的精神没有什么好处。”兄长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但是好像有某种情绪藏在水底,“当然我也没打算你会听就是了。”

    “但是我猜,那些所谓的王也没有胁迫你做出选择是不是?”麦考夫说,“我不打算多嘴什么,但是你来这里大概也不是想找一个可以尽情污染厕所的地方吧。”

    福尔摩斯撑着水池的边缘,看着水珠掉在白色的水池中,然后流进了下水道,它接下来会出现在哪里,泰晤士河,还是大海里。

    “还是说,我先给你找个医生。”麦考夫问道,然后他听到了弟弟略微沙哑的声音,灰瞳男人细长的手指拧上了水龙痛,“医生恐怕对此无能为力。”

    “所以,”麦考夫坐直了身体,“我们可以开始讨论了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道,拿起了一块巧克力,掰下了一块,递给了自己的弟弟,“你比那个女孩先知道了她的性质?”

    “嗯。”福尔摩斯点了点头,“似乎也可以推测出来,我为什么会走进那片白雾,为什么她会遇到我。”

    “都是那些王的安排。”麦考夫低下了眼睛,“是么?”

    “你可以检验你的猜想么?”他问道。

    “现在有一个好机会。”福尔摩斯说,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倚在了沙发上,除却凌乱地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的额发之外,他看上去似乎恢复如常了,“大公之王杜比,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的话,我知道了他的目的的同时,他也会知道我的目的,我只要找到他,然后确定他是否得到了我的这个情报,就能验证它的真实性了。”

    “你对他们的规则,上手的还真是太快了。”麦考夫说,“这可不安全。”

    “当然了,现在谈安全,似乎没有意义了。”麦考夫说,他将自己隐没进了阴影里,遮蔽了脸上的神情,“据我所知,五芒星在符号学里代表着不安定和侵略,六芒星代表着和谐和稳定。”

    麦考夫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塔罗牌,从中抽出了一张,递给了自己的弟弟,“是这个答案么?”

    福尔摩斯将牌翻了过来,牌面上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淡金色头发的少女吹着一个花朵制成的号角,弯弯的上弦月挂在淡蓝色的天空下,而她的脚下,无数小小的淡金色的影子,跟着她走在海面上。

    “审判。”福尔摩斯念出了上面的单词,“我想这应该不对。”

    “而下一张牌是世界。”麦考夫慢慢地说,“十三位王,六位性质为明,而六位为暗。”

    “剩下的那位,就是卢纳。”麦考夫说,抽了口烟,“是这样的么?”

    “她今天讲了一个故事。”福尔摩斯说,他抬起手吸了口烟,微微地合着眼睛,“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祖母讲的那些故事么?”

    “小妖精,湖中仙女,理想乡?”麦考夫问道,“我记得你当时可是对此没有太多兴趣,根本不会像我们的邻居家的孩子那样在山林中试图找到四叶草,小妖精的馈赠抑或是蘑菇结界或者潘神的迷宫呢。”

    “她说千年以来,他们一直期望着能回到故乡。”福尔摩斯简短地说。

    麦考夫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她还说什么了,道路上会开满鲜花之类的么?”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是的,她在重复那些睡前故事。”

    “肯定比那些睡前故事多一些什么吧。”麦考夫说。

    “十三位王同时在位,并且用十三把王钥打开最后的门。”福尔摩斯答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如果性质超过存在,那就会被划入那个世界。”

    “我亲爱的弟弟,”麦考夫又掰了一块巧克力,断面十分的不平整,“这些事这恐怕就不能归功给警察了。”

    “她说过,之后会怎么样么?”麦考夫问道。

    “会被装进青铜棺椁,等着虚无缥缈的复活。”福尔摩斯说,他手中的烟燃尽了,变成了雪白的灰烬,掉在了地毯上,和尘埃溶解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圈套。”麦考夫抬起了一根手指,“他们利用人类的好奇心,来寻找一个可以帮助卢纳的人,然后这个人也会被永远封存,甚至从人类的常识之中抹去,变成也许真的有过也许只是故事的男主角一样的存在。”

    “人类对他的认识会从真实剥离,将他归于虚构。”麦考夫吐出了几个单词,“他们保全了神秘,也回归了念念不忘的故乡。”

    “我就说过,他们活得实在是太久了,”麦考夫,“除却利用自己的性质,利用人类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吧。”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岁月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他半倚在沙发扶手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花样,他抬起了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衬衫领口被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了脆弱的脖子,他后仰着头,最终出了口气,“卢纳是终焉。”

    “新月是时刻,兔子是繁衍。”他轻声说,“终焉也意味着开始,所以象征着战争与流血的弦月和象征着春天和繁殖的兔子出现在了同一位身上,代表着侵略的五芒星和代表着稳定的六芒星也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我的推断。”他说,“而我凝视她的时候,的确感觉在同时看着深不可测的死亡和变化万千的未来。”

    “而她现在对自己的理解,可能还在审视,窥见,结果这一层上,她还没有第二层的能力,所以她并非在位之王,也没法和他们一起做成他们想做的事情。”福尔摩斯分析道,麦考夫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掰着巧克力,将巧克力碾成半融化的,不能再碎的小块。

    “在传说之中,终焉总是和审判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这个少女必须能够识别有罪和无罪。”福尔摩斯说,“但是她似乎现在也没有这个能力。”

    麦考夫点了点头,“那么现在来说,问题已经很简单了吧。”

    “要继续走下去么?”他问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静默地闭着眼睛。

    他今年二十八岁,要谈被迫凝视死亡和终焉,实在是有点为时过早。

    岁月的确是个好东西,他也的确见识到了这群持有无尽岁月的生灵是多么举重若轻地就让人类觉得他们老谋深算,深不可测。

    但是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

    比方说胸中还有尚未消退的热情。

    “其实我倒是有心理准备。”麦考夫的声音幽幽地从对面传了过来,“你开始追查詹姆斯·莫里亚蒂的时候,我就想,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你会被他弄死。”

    “百分之六十?”夏洛克·福尔摩斯出了一声。

    “嗯,你大概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让他全军覆没,但是他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让你去死,于是综合了一下,大概是百分之六十吧。”麦考夫说,不知道是采用了哪一种数学原理,“但是你那个时候说要追查下去。”

    “所以现在你该不会死在莫里亚蒂前面了吧。”麦考夫挪动了一下身子,“虽然作为你亲爱的哥哥,我也不是不可以继承你未竟的事业。”

    “还是说?”麦考夫的眼睛转了一下,“你要带着卢纳,去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帝国观光一番呢?”

    “毕竟那样深沉的黑暗,的确能让那个小姑娘大开眼睛,大涨见识。”麦考夫说,“这样你的死在三十岁之前的概率就提升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了。”

    “我和你的数学之间不是很有共同语言。”福尔摩斯简单地说。

    “那可真的太可惜了,我对我的数学一直很有自信的。”麦考夫说,给自己重新装填了烟斗,“难道你不这么觉得么?”

    “那么可以聊聊那百分之一我是怎么生存的么?”福尔摩斯问道。

    麦考夫挑了挑一根眉毛。

    “世界上除了逻辑,还有奇迹呢。”他说,“为了严谨,我也得将这个考虑进去吧。”

    福尔摩斯短促地笑了笑。

    “行,你的数学姑且还有自己的科学。”他说,接过了一片惨遭蹂躏的巧克力。

    “你觉得卢纳是个什么样的生物?”麦考夫问道,“她的灵魂强度足以承担终焉这个名号么?”

    福尔摩斯咬了口巧克力,“我想大概是不足以的。”

    “要不然她也不会反反复复的夭折,和被称为不稳定了。”他说,“卢纳从现在来说,的确只是个小女孩,无论是思想还是能力都和成熟毫无关系。”

    “但是有一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她对自己的宿命有绝对的觉悟。”

    “即使潜意识和本能知道自己会粉身碎骨,会毁灭,她也只会走这一条路,因为这是她的职责,”福尔摩斯慢慢地说,“也是她的任务。”

    她生而为帝王,七海怒涛之水也无从洗掉她受命于天的顶上圣油,她是这样坚信的,所以无论做得到做不到,她只会奔赴那个任务和那个结局。

    即使毁灭,她的性质也会重生,重新重复这场飞蛾扑火。

    直到有一次可以把所有她的臣民都带回他们久违的念念不忘的故乡。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份毅力和觉悟才是终焉之王最重要的东西,比能甄别是非,能创造生命这些浮于表层的性质更加重要。

    她只为了回应这个愿望而生,她为了所有生物的求死本能而生,她为了所有生物的求生本能而生,所以她无论毁灭多少次,无论生命多么的短促和脆弱,她始终都会背着她的黄金枷锁,继续走在这条路上。

    直到也许是百分之一,也许只有千分之一的奇迹诞生之刻。

    所以哈尔芙说的也许没错,她是我们中最好的,也是我们中的最强的。

    这是何其悲哀而灿烂的生命啊。

    “但是她无可选择,你可以选择。”麦考夫说,静静地抽了口烟,“她既然是这样一位总是在失败的救主,你要相信她么?”

    “我不算相信她。”福尔摩斯答道,“这就姑且算是某种投身公益事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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