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圭介

    现场全是血迹,从客厅一路滴答到画室。画室门上印着一个鲜红的掌印。窗户四敞,血腥味却一点儿不散。场地圭介想象着发疯的三途春千夜是怎样追逐樱井葵,将她钳制在这儿。

    “抱歉。”樱井葵裹着外套,大概是有收拾过,衣服干干净净。她脖子缠了绷带,绷带上渗出一点儿红,还在不断扩大。她拽了拽场地圭介的袖子,哆嗦着手指,“别叫mikey知道。”

    场地圭介没答话,自顾自地问:“他在里面?”

    “嗯,他昏过去了。”葵说,“别叫mikey知道,阿介,别叫mikey知道。”

    “你确定吗?”场地圭介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天知道这双细弱的手到底是怎么放倒那条疯狗的。

    “他不会害mikey的。”葵皱着脸,她走路时腿有些跛,扶着墙缓缓滑到地上,“我没力气了,拜托你收拾一下。”

    场地圭介不再多话,着手收拾地上混杂的玻璃碎片和血迹。

    “mikey那儿我圆过去了。”

    场地圭介听到樱井葵急促的呼吸声,像是要压抑什么东西似的。

    “我相信你,阿介,你会帮我的对吗?”

    “嗯。”

    场地圭介应道。他想托起樱井葵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刚碰到,她便痛呼了声。场地圭介一把扯开她的袖子,她的胳膊高高肿起,不自然地朝外耷拉着。

    “可能扭到了,你不碰我还不知道呢,还好是左手。”她故作镇定地笑了下。

    场地圭介的眉毛扭在一起,脸色铁青。

    “快收拾,等下跟我去医院。”葵缩回胳膊,另一只手顺下袖子。

    打开那扇门,场地圭介看到趴在地上的三途春千夜。他银灰色的头发沾满血液,黏连在一起。和他一起倒在地上的是个四脚朝天的石膏像,石膏像的底座上也沾着血。

    “我砸的。本来放在地上打算丢掉,结果谁知道派上用场,留下当幸运物好了。”

    像是回应场地圭介内心所想,樱井葵解释道。

    “做了处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她指了指三途的脑袋。

    “我知道了。”

    场地圭介把三途拖到角落,开始收拾画室的糟污。出门前,樱井葵又在屋子里喷了满满的香水,试图压下逐渐淡去的血腥气。

    场地圭介看樱井葵拖着腿,皱着鼻子到处嗅来嗅去,忍不住说道∶“骗不过mikey的。”

    “我知道。”樱井葵没所谓的撇嘴,又勾着唇角朝他眨了眨眼,俏皮道,“但他闻到香水味,就明白我不想叫他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情就过去啦。”

    葵

    场地圭介是绝对可靠的,就算我叫他去死,他也能毫不犹豫地照做。这些年他对我的愧意从未减少,反而不知为何与日俱增。

    我们把三途春千夜丢在医院。离开时,我开始犹豫自己的去处。这种身体必然不能回家,去找其他男人也显得好像我在示弱。至于朋友,这样子怎么能见人。

    倒不是没地方住,只是缺人照顾。现在一只手吊在胸口,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做什么都不方便。

    我打算回之前的房子。那栋房子一直有人定期打扫,只是缺些食物之类。

    “陪我去买东西吧,阿介。”我靠着他的胳膊,我着实没力气,“我去另栋房子住。”

    “好。”

    场地圭介箍住我的腰,将我往上带了带,好让我靠在他怀里。

    “我坐前面。”我说,“我的胳膊没办法抱你。”

    场地圭介僵了下,向后挪了挪,叫我坐到车子前面。他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竖条条横在我身体两侧。

    “你这样我会摔下去的。”我好笑道,“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他别过脸去。

    “我能靠一下吗?”

    他慌乱地点头,耳尖绯红,青涩的模样又引我笑了声。

    我缩在他怀里,脸埋进他的衣领,不叫风吹到自己。他的心脏声一下一下传进我的耳朵,我恍然发现,这孩子已经比我高出不少。

    “我们阿介长大了。”

    我靠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的味道总叫我想起甜甜的糖炒栗子,很暖和,冬天吃一把栗子就能开心一整天。

    他胸腔里回响着一声闷闷的哼声。

    “我留下吧。”

    场地圭介一手端着炒面,一手抄着筷子,把面喂进我嘴里。

    “你现在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我留下吧。”他又夹起一筷子面递到我嘴边,眼睛盯着面,嘴唇微张,“最近不太平,你这样自己住我不放心。”

    “怎么不太平?”我咽下嘴里的面条随口问了句。

    场地圭介看了看我,又移开视线。我刚想说不方便可以不用告诉我,还未开口,他便说道∶“阿帕的兄弟出了点儿事情,应该要干一架。”

    他没细说,总结式地补充道∶“总之,我会保护你,不用担心。”

    大概是阿帕兄弟的家人也跟着一起出了事情。

    我看着场地皱起的眉头猜测着。

    “那就拜托你啦,场地哥。”我抚开场地眉头的结。场地顿在原地,夹筷子的手都抖了抖,惹得我哈哈笑。我边笑着,他脸却红了,筷子拿起又放下,最后端着盘子龇牙,恶声恶气说∶“你还吃不吃!”

    我立刻乖乖止住笑张嘴。

    “阿介有在学校恋爱吗?”

    “干嘛问这个啊。”

    “因为我家阿介看上去会有很多女孩子追。”

    “没这回事。”

    “欸,那有喜欢的人吗?中学生除了学习之外,就只有打架和恋爱了吧。”

    他不想理我,起身收拾碗筷。

    三谷隆还是场地圭介?

    我总需要一个善后对象,同为东万成员,与我熟悉的他们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只在二选一的过程中迟疑了下。

    三谷隆显然比场地圭介会照顾人,但我不需要体贴的照顾,我需要足够听话的、不会把事情闹大的。心思通透又对我言听计从,而且家中并无牵挂的场地圭介显然比三谷隆更合适。至少我不用担心对方在照顾我的时候,还要分心担忧家里的小鬼。

    没想到场地圭介性格虽然张狂,但在照顾病人这事上丝毫不比人差。场地圭介做的饭菜尚能入口,这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不少。他收拾起家务也有条不紊,这倒是意外之喜。

    场地圭介大概是久病能自医。他的手称不上漂亮,指节粗大,布满细小的疤痕和粗粝的茧。若不看他行云如水的动作,很难想象出绷带末梢漂亮的结是从这双手下诞生的。

    他垂着头,碎发遮住眉眼。他不住摇晃脑袋,大概是觉着那撮头发碍事。我把那头发挽到他的耳后,他顿了顿,稍余,那头发又掉下来。

    “要发卡吗?柜子里应该有。”

    “不用了。”场地圭介说,“帮我扶一下可以吗?”

    我撩起那缕头发,示意道:“这样?会碍事吗?”

    “很快就好。”

    我的脖子被三途春千夜咬出豁口,缝针时医生感慨好在位置并不致命,伤口若是再靠上一些,估计我就没福气享受缝针的优待。脚踝也扭了,不太严重,坚持揉药应该很快就能康复。膝盖肿起,小腿被三途拿瓷片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又缝了几针。这么看,浑身上下没几处好地方。

    那疯子是真的想弄死我。

    “会留疤吗?我不想在这个地方留疤。”我摸着后颈处的伤口,不太敢扭头,脑袋一动,脖子就疼得我嘶嘶喘。

    “不会留疤的,拆了线很快就能好。”场地圭介安抚道。

    “我想洗澡,太难受了。”之前的衣服被三途春千夜扯得不成样子,沾满血,有我的,有他的,要命得恶心。我并没清洗,只换了件衣服,现在身体上还觉得有股血液稠密的黏着感。

    “医生说伤口不能碰水,忍一下?”

    “不行,这样我没法睡。”我退了步,哀求道,“哪怕擦擦呢?用毛巾擦一下也可以,太难受了。”

    “你自己没办法洗。”场地圭介平静地陈述这个惨痛的事实。

    果然,还是该叫今牛若狭,哪怕被他笑呢,至少有人能伺候我洗澡。

    “场地你回去吧。”我说,“我叫个女孩子来。”

    场地圭介盯着我。屋里的空气骤然沉寂,灯光带着奇异的重量倾泻在我身上。我不自在地撇开眼,不去和他对视。

    “我抱你去洗澡。”他说,“不要和今牛若狭太亲近。”

    “我是找女孩子!”我辩解道。

    “我又不是傻子。”他哧了声,“你这样子连出门都恨不得遮住脸,怎么可能把朋友喊来家。再说,你的朋友哪里有会照顾人的。”

    我张了张嘴,着实找不到反驳的地方,索性闭上嘴,气闷着哼了声。

    “我倒不介意,可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么,这可不行,小孩儿还是老老实实去伺候女朋友洗澡啦。”我说。

    “你喜欢今牛若狭?”场地圭介突然不着边际地说。

    “不。”

    “那你喜欢伊佐那?”

    那点儿破事虽然从开始就没藏着掖着,但被人直接提到脸上点出来,总觉得尴尬又气恼。白天的事还堵在腹中,上不来下不去,现在他又给我找不痛快。

    “关你什么事?”我说。

    场地圭介只看着我,没理会我恶劣的态度。

    “不能泡澡,头发先包起来,等洗完身体再单独洗头发。”他把我抱到浴室,又说,“你的衣服在哪儿?浴巾之类的。”

    “你没必要这样。”我坐在浴缸边沿看场地圭介调试水温,“我已经不生气了,之前也好,刚刚也好,我都已经不生气了。”

    “我知道。”场地圭介说,他顿了顿,回头冲我龇牙,“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抚过我身体的是热水还是场地圭介的手指?分不清,只知道温暖的抚慰舒服得叫人打哆嗦。场地圭介脸上沾了水,或是汗?他的脸通红,眼神四处飘。等清洗结束,他把我包裹好放到沙发上,自己逃也似的冲回浴室。再出来,手指凉飕飕的,大概是冲了凉水。

    我合着眼睛,脑袋不觉昏昏沉沉,懒得再去思考什么。场地圭介把我抱回房间。被窝没有丝毫温度,冰冰凉凉,叫我缩成小小一个。

    “你睡吧。”场地圭介说。

    我仍闭着眼睛,默默点头。

    四下万籁俱静,天还没黑,光透过窗帘缝隙散出隐隐绰绰的影。我眼前忽明忽暗,不太舒服,三途春千夜的笑声在我耳畔响个不停。

    “和我说说话吧。”我说。他能听到吗?我心想着,刚刚的声音或许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别怕。”他说。

    “再靠近点?小声些比较舒服。”我说

    “好。”

    场地圭介移动椅子,椅子磕在地板,“哐”一声发出干响。闭着眼听得的场地圭介的声音与睁眼听得的竟完全不同,真怪。

    “该说些什么?你不应声也可以,听着听着睡过去吧。”

    “讲个故事吧。”我说,“什么都好,我想睡了。”

    场地圭介在我耳旁絮叨些耳熟能详的童话,他讲桃太郎打鬼,话语连同温暖湿润的气息静静沁入我的皮肤。三途春千夜的笑声不见了,我眼前那些如同逆光照片般极为模糊的图像摇摇颤颤,一种与刚刚不同类的黑暗和图形,与场地圭介的声音相呼应,潜进我的意识。如此黑暗中,我看到毛绒绒的白犬,猴子,雉鸡。它们牵着手把我围到中间,绕着圈子唱我听不懂的歌谣。

    “我好冷。”我说。

    场地圭介的手指贴在我的额头上,滚烫的手指。

    “你发烧了。”

    我听到衣服摩挲的沙沙声,然后是一声门响。

    别把我自己放在这儿。

    我眼睛热热的,鼻子发酸。

    “吃药,葵,张嘴。”

    我尽力撑起身子,脑袋里像是藏了什么钟摆,正在咚咚响。吞药时突然腹部绞痛,想缩起身子,胳膊也好,腿也好,浑身上下跟着一起痛起来,随着阵痛,一股热流从腿间涌出。

    屋漏偏逢连绵雨,我的生理期提前了。

    场地圭介听到我的话后,人傻在床边,问我怎么办。

    “家里没有卫生巾。”我说,“你会吗?”

    “我可以问。”他僵着手指,“我不能把你放在这儿,有没有什么应急的方式?”

    “没事,先去买吧。”我说不出话,嗓子干裂出铁锈味儿。我的脸滚烫,身体却冷得发抖,眼前全是黑幢幢的重影,我大概有些低血糖。

    “阿介,我想吃糖。”

    场地圭介冲了一杯糖水放到我手中,温暖的杯子叫我清醒了下。

    “十分钟,我十分钟就会回来,很快的。”他又在我身边放了把糖果,牵着我的手碰了碰那些圆溜溜的糖,“摸到了吗,你还没吃完它们,我就回来了。”

    “你会回来吧?”我握着杯子,我看不到他,“不要把我自己扔在这儿。”

    “我很快就回来,很快,你吃糖等我,糖还没吃完我就回来了。”

    我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似乎有什么在我嘴唇上摁了下。

    连绵的低烧让我神志不清,从骨头到皮肤没有一处不痛。例假的突然造访耗尽我最后一点儿力气和仅剩不多的理智,我甚至无法撕开卫生巾的包装,坐在马桶上哭成傻子。场地圭介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帮我清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柜子第一层有一个药箱。”我木讷着躺在床上,手脚僵直,如同死尸。我想睡,却被折磨得不敢闭眼,“按照盒子上的标量,我需要吃药。”

    “你今天吃得够多了。”场地圭介这么说着,依旧取来那个箱子,他看了看箱子里的东西,沉默了半晌,重新扣上箱子。

    “吃了就能睡着,我想睡觉,我不想这样!”我的声音尖利,几乎在嘶吼,我拽住他的胳膊,“我需要吃药!阿介!我需要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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