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没几天,井野因怀孕辞职,大家为她举办了欢送会。她说要趁着漫长的孕期熟悉家里的生意,等佐井外派一年期满回到日本,两人就接手山中米店,让父母带着小孩回新潟去。牙问她,那何必要等外派结束,现在让佐井辞了工作,不就能照顾她孕期,“怀孕可不好受,我老姐孕吐到生产,我姐夫陪着她也累坏了。”

    “那是他喜欢的工作,回来了也只是帮着我。怀孕嘛,见仁见智。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她转而吐槽起丈夫总按着《怀孕百科》照本宣科的说辞,将她近期所有变化都归结于书中条理,说他“不懂变通”。

    牙似乎是有了什么共鸣,和她热烈讨论起市面上畅销的孕期书籍,说开全家陪产的话题。

    料理亭里,他们将三四张桌子拼成一桌宴席,占了和室的主位。说话声从四周围过来,热热闹闹地砸在鼓膜上。

    声音太多,就听不见了。

    “雏田?雏田?”她近期总时不时便放空发呆,又屡次像这样被叫唤着拉回现实。她回过神,故作镇定地喝着散发凉气的软饮,“怎么了?”

    “你没事吧?”牙露出担心而又无奈的表情,见她恢复了,再八卦道,“大家问你和那位警官怎样了?进展如何?”

    “噢……”她眯起眼,眼神黯淡,不知在看何处,“分了。”

    井野笑呵呵地把话题转回自个儿身上,大家也知趣地不再深入。

    其实问下去也没有关系,她想,分手这种说法或许也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词。一个多月里她仔细回想过不止一遍,宇智波佐助何曾说过要跟她成为男女朋友的话呢?只有她像个傻瓜似的说喜欢他,要他和她在一起,要他住过来。他只是不推脱。「关系」,大概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不过是一个女人主动走向一个火气旺盛的男人,谁会拒绝免费的羔羊?

    或许是大脑开启了保护机制,她已经记不太清最初那几天的情形。井野婚礼后的那日,她以为他是又恢复了晨跑这项运动,可她没有等来热烘烘的他和冰凉凉的亲吻。她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故,譬如被狗咬了、被车撞了、突然晕倒了之类的,可也没有医院联系她。后来她才想明白,就算是这样了,医院为什么要联系她?

    打他的电话只会接入语音信箱,LINE永远未读不回。他的家里还是她去关电关水关的天然气。她也无处寻找他的朋友,她统共也就知道他的一两个朋友。

    宇智波佐助突然消失了。消失在她的生活里,然后忙碌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全部。深夜徘徊在无人的街头时,她恍惚觉得,是不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是不是她做了一个梦啊。

    一个那么真实的梦。

    可是迟来的门禁卡,鞋柜里多出来的鞋,衣柜里的男士服装,开门时没有灯光的家,他留在这个家里的痕迹,她不明不白的身体习惯,告诉她,不是的。不是梦。摸不到的枕边人,等不来的拥抱和亲吻,话到嘴边迎来了沉默,情绪变成没有用的废纸,揉皱了扔进肺腑。才是她的现实。

    聚餐结束时,井野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她摆摆手,井野,我没事,仓皇逃跑了。

    早间新闻里的女主播说,据平成27年国势调查结果推算,今年东京都人口总数将达13735582人。她继续播报,气象厅消息,目前一股寒流正进入日本上空,在强冷空气影响下,东京都地区在未来2-3日内气温将骤降10-15摄氏度,或迎来今冬首次降雪。东京电力公司表示为应对冬季陡增的用电需求,呼吁民众节约用电。

    东京塔的工程拖拖拉拉,一个多月过去,还没等亮起来,便因此被暂停了夜间照明,亮不起来了。

    过了霜月,年关追逐着登场,才刚过十二月的上旬,圣诞气氛就已十分浓重。来自西洋的节日盯住人们的口袋,商品换上红绿元素的包装便成为某种意识形态,替远方的文化做着铺天盖地的宣传。进行了文化的消费,赶上源自金钱的潮流,全球化让地球表层的经济组织紧密相连,贸易换来多姿多彩的人间。

    买到就是得到吗?

    降温如期而至,冷空气比预计地更为猛烈。往年这个时候,在都内还能光着腿穿裙装或单裤,工薪族被城市保护在暖气系统里,寒冷只在晨夜短短的通勤步行路。而现在空调已不太顶用,雏田铺出了被炉,夜夜躲在其中。东京还没有下雪,只有西北风吹得异常凛冽,在楼宇之间呼啸而过,把路上行人的脑袋冻得透凉。

    人们必须仰赖电器取暖,电费已经不在计算之列。

    2018年的年末到来前,组里的工作计划已提前完成,剩下的事只管交给放映相关的部门。她空闲下来,回归正常的上班作息,朝九晚六,午间两小时休息。时间多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歇息够了,疲劳反而从身体不断涌现。习惯了懒惰,做什么事都变得寸步难行。给家里做大扫除这件事她想了有半月,迟迟没能动工。

    翌日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在温暖的被炉里,全身的骨头都快被它烘酥。昨晚也没能拉上窗帘,不到七点,天色却异样地透亮。她看向屋外,欣喜地发现阳台上覆了一层积雪,回过头想说些什么,屋里空无一人,只好又抿紧了嘴巴。是东京难得的雪。她去阳台拍了照片,传上推特,发完了又觉得意味不明。

    洗过澡,慢条斯理地吃了早餐,窗外也开始热闹起来。父母领着孩子玩雪,稚嫩的童声亲呢地叫喊着爸爸妈妈,夸张地说雪好漂亮。雏田来了些干劲,伴着晴日白雪做起清洁和整理。

    大扫除从厨房做起。将锅碗瓢盆全都洗过,清洗被油烟熏染的每一个角落,校对橱柜里食品的赏味期限,结束厨房的战斗已是上午十点。查看手机,许久没来往的夏树给她点了赞,还在社交软件里发了消息。

    一张北海道的雪原。

    「雏田,近来好吗?」

    「挺好的,你呢?」

    「怀念东京的雪。」

    「是啊,难得又下起大雪。」

    「我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明年四月,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有时间的话一定来。」

    「一定要来。我很想你。」

    大一那年,东京也下了场大雪。雏田冒雪走去图书馆,夏树撑着伞出现在她旁边。她来不及开口说谢谢,宫崎夏树就做起自我介绍,直截了当地说交个朋友吧,一定要她加入读书会。“借”了人家的伞,雏田拗不过这份好意,答应了。后来才知道读书会会员只要介绍新人加入,就可以得到校内书店的礼品卡。诡橘的开场,和一个互补的朋友。她内向,她活泼;她顾虑良多,她直爽大方;她温柔,她热烈。渐渐地,她和她调和,沾染上对方的特质。朋友一起走一段路,说是分开了,其实也没分开。

    「我也想你。」

    她回得太迟,那边大概是去忙了。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回复,她熄掉屏幕。

    总要面对的。

    面对佐助的痕迹。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她想起来那些天的事。她担心,害怕,以为他遭遇不测,可新闻里什么也没发生。她焦躁,沿着他的跑步路线走了好几遍,去他常去的地方许多次,可哪里也找不到他。她想自己大概做错了事,让他失望了。她反省,她内疚,她麻木,她习惯。学不会歇斯底里,只是静静地哭。

    她好希望他能给她擦眼泪,说她一句爱哭鬼。

    可是他没有。他不会回来了。

    她生气,气自己无能为力,气他不告而别。

    她将他的东西一件件收拾进那只行李箱,同他的部分一一告别。一切打包好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慌张,心脏破了,血液从裂缝逃出,漏得她喘不过气,空洞使她不能自已。眼泪又开始不停地流,不住地流,仿佛一条怎么也不会干涸的川。

    佐助,你好吗?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佐助,是我不好。

    我一点都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好想你,我很想你……

    她一遍遍地翻阅手机,看他下班时发来的街景,晨跑时发来的天空,看买衣服那天他给她拍的三两张照片,看那枚月亮。她和他都没有一张合影,她也没有他的任何影像。他再没别的社交媒体,他留给这个大数据时代就这么一点点信息。

    我只能在回忆里见你……

    我想你,我想见你……

    你为什么离开我了。

    她不得不同他告别。他的痕迹陈列在屋子里,日日麻痹着她的知觉。她不可以再这样欺骗自己。她想象过不知多少回,想象他穿着鼓鼓囊囊的冬装,浑身夹杂凛冽的寒气,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大口喘着气,站在门口,跟她说一句我回来了,然后把她拥进怀里。

    她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的亲吻,想念他赤裸裸的情欲,想念那晚发了疯般的爱意。

    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想念没有形体,没有声音,没有意识。但是它让人受尽折磨,饱尝痛苦,丧失独立。

    她将那只行李箱送回他的家,才发现关掉电闸时忘了先清理冰箱。幸好也没什么东西。它只是洇了一地的水,把实木地板泡得起伏不平。反正他有钱,地板让他自己换,她想。可她还是帮他做了清理,霜冻化成水,盛在冷冻室的抽屉格里,死掉的水发出不好闻的,他不会喜欢的味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力擦他的冰箱。

    她耐心地处理宇智波佐助留在这里的东西。「变质」与「腐朽」不可以和他有任何关系。他那么干净。

    她扔掉他冰箱里残留的起鼓的食品包装袋,调味料的瓶瓶罐罐,等待过期的酒精饮料。料理不多的后事。她在冷藏阁的保鲜室里找到一个塑封袋。是一张纸币。冷凝过的水汽让它皱皱巴巴,绵软地躺在袋子里。

    他的「秘密」。

    她被他逗笑。

    佐助,你好奇怪。你好可爱。

    流通的货币像一封定向挂号信,不知哪天又递还你,经过你。这张万圆在两个季节之后兜兜转转回到她手里。

    买到就会得到吗?

    他不用买也得到了。

    她把钥匙还给他,离开了他的房子。近夜,东京又开始下雪。湿冷的雪花飘落在手心里,化为水滴。她行走在他的街区,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车站附近的便利店。她才想起这一日只吃过早餐,饥肠辘辘,但毫无食欲。随意买了些餐点,落座于窗前,三心二意地吃起来。

    手机震动着,井野发来消息。

    「雏田,抱歉,可是……」

    「怎么了?」

    井野发过来一段视频,是婚礼上的录像。新娘扔出捧花,佐助被花束砸中,不知所措地看她,她笑他,他也腼腆地笑起来。

    他笑着。

    她突然再也忍不住委屈,呜咽着拿纸巾堵住眼睛。

    宇智波佐助,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千三百七十三万个人里,我去哪里找你。一千三百七十三万个人里,没有你。

    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你。你最好别再出现,别再打乱我的生活。

    不是的。

    不是的,

    不是的……

    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想你,很想你……

    我……我爱你,我爱你……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爱你。

章节目录

佐雏 Call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有栖川西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有栖川西美并收藏佐雏 Call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