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京都。

    于酣睡中醒来时,桑宁隐隐觉得有一点儿难受。

    四处的空气中散着浓郁的酒香,甚至有点刺鼻,放眼看去,碎瓷碗砸了一满地,连矮木桌也被她用剑一劈成了两半。

    桑宁鼻痒打了个喷嚏,勉强支起了半个酥麻的身子。

    昨夜,她借酒消愁,又大肆醉酒,一过就喝痛了头。

    桑宁难以纾解,头脑混沌地想,不知此时,司屿和他的那位白月光正主纠缠得如何了。

    思及此,桑宁心下有一些浑噩茫然,又忍不住翻滚起委屈和心酸。

    她觉得,自己怕是最冤种、最伤情的替身者了。

    十几年的光景说来不长,且都与司屿有关,可如今一番谈下来,皆是些拿不出手的乌龙笑话。

    ·

    桑宁本是前朝的郡主,一朝被谋反的叛军覆灭,她一路逃亡,四处颠沛流离地乞讨,直到瘟疫横行,快病死之际,她遇到了司屿。

    司屿是她的救命恩人,桑宁一直心存感激。

    自此,她被养在金灵院中,唤他一声师父。

    每日清晨的薄雾寒露中,司屿教他剑法,纠正之时,那若有若无,一触即离的肢体接触,敏感的惊心。

    司屿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用心记下。

    司屿说,她穿鹅黄的明裙好看,这样的裙子桑宁渐渐塞了一衣柜。

    司屿问,会做桂花糕么,她就学着去做,将一盘松软香甜的桂花糕点,送到他眼前。

    ……

    桑宁的心神,总会荡漾在司屿唇畔的浅浅笑意之中。

    一旦喜欢一个人,动了心,总会好奇去打听一些,有关他的事情。

    听说,司屿曾是仙山上的修士,修为高深。

    可不知为何,司屿闭关修炼之时,一日道破,修为大跌。

    修真界对凡人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成为一名修士,是多少凡人求之不得的奢望。

    遭此大变后,司屿却不再修炼,下了仙山,反而在凡间四处云游。

    尽管有人去请司屿回仙山,他却拢了衣袖笑道,“彼时仙君已死,今后只有人间司屿,请回罢。”

    再后来,魔域有了复苏的迹象。

    修真界为镇压地底的魔脉,在凡间建立起五行灵院。

    其中之一的金灵院,离魔域最近,也如烫手的山芋一般,几番辗转,悬而未决。

    最后不知因何,不问仙事多年的司屿主动接手。

    自此,金灵院托付给了司屿,他也成了院长。

    有人说,司屿青梅竹马的师妹,就是被前魔君强行霸占,触及心结,难免有补救怀念之意。

    也有人说,司屿是来了却难平的心魔夙愿,也好继续修炼飞升证道,等云云。

    如今回看,司屿身上的一切疑团,都在那名白月光女子回来之后,尽数解开。

    司屿寻回白月光之事,如当头一击,桑宁的心情也变得沉重。

    对着那张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脸,没由来的悲愤涌入心房。

    她嫉恨成狂,戾气横生。

    当桑宁要击向女子的命脉时,四面狂风呼啸而起,介入其间,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将二人隔开。

    桑宁勉力用剑尖扎向地面,稳住身形,却还是连退几步,在地面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剑痕,狼狈不堪。

    她掀眼。

    是司屿,他挡在白月光身前,推出了极蕴内力的一掌,与她交手。

    不知觉间,桑宁的眼目之中蓄了一包泪水,所视朦胧而又氤氲,让她怎么也看不清。

    她涩然道,“她凭什么?“

    司屿淡漠疏离地看着她,似乎全然将昔日温情,抽离到了别处。

    他低叱道,“你如今模样,真是令人失望又厌恶,这般不像话,都是过于恃宠而骄,太狂。”

    “恃宠”二字刺痛了她。

    浮华宠爱皆如枕上梦,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如潮水般褪去,陷入了这万般凄楚的境地。

    狂?

    若不是万般缘由因他而起,自己又怎会如此行事。

    还是说,她认不清替身,不知轻重地舞到了正主面前。

    桑宁心一横,旋即执拗地提剑起身,她要杀了司屿的白月光。

    司屿护在白月光身前,与桑宁交手。

    徒弟哪能打得过师父,桑宁也不过十余年的修为,节节落败。

    更何况,司屿最知她的弱处和破绽了。

    司屿忽手腕一翻,雪亮的剑芒明晃晃地反射现在眼前,她幼时在宫难之中落下了病,双眼有疾,被猛地刺痛。

    恍神间,肩背也被剑气划伤,留下了一道浅浅血痕。

    听着命剑折断坠地的声音,她心头巨颤,脸色灰白。

    司屿当真没有手下留情,行得干脆。

    司屿的眼神冷得像冰,道,“你几岁失了家,入金灵院,如你衣食父母,而今却报之妒心?”

    她睫毛一颤,缄默无言。

    桑宁苦叹,自己未免心痴太蠢,十余年在给人上赶着当完美替身。

    *

    她翻了个身,伸出二指揉了揉太阳穴,模糊的视线也渐渐清明……

    如此一看之下,桑宁却宛如雷击。

    她的枕头边上……竟同眠着一个少年!!

    桑宁瞳孔蓦地一缩,当即惊回了一些清明思绪。

    熹微晨光之下,红纱帐幔轻拢,迷乱的光影晃在少年清隽的脸上。

    他的衣裳半敞,腰间衣带凌松散,露出的肌肤上有些暧昧红痕,自然轻垂的眼睫浓密而长,似乎无知无觉。

    桑宁吃惊地捂住嘴,她一眼认出,这不是金灵院的杂役弟子么?!似乎叫潇什么……

    不多的印象中,他喜欢独来独往,为人也少言孤僻,也抗拒外人的打扰和套近乎。

    这是什么情况?

    桑宁羞赧无措地移开目光,又僵硬了少顷,缓缓从锦被中坐起。

    她一扭头,竟从雅间铜镜的倒影中,瞧见自己身上的衣衫完好,不禁一阵静默,须臾间又冒出个念头来。

    难不成,眼前这个枕边之人才是受害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桑宁打了个冷颤。

    可……自己何时醉后风流,又怎会恣意轻薄他人?

    她愣愣,颤着手重新揉.嗡嗡作响的脑袋,仔细回忆。

    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方要推开门“走为上”,却被一股不知名的法力回弹,牵引着她跌坐回床边。

    什么鬼,活久见。

    桑宁不可思议地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抓,却什么都没感受到。

    她反倒觉得手腕被牵制着,一垂头,不知何时手腕上系了条细细的红线,上面还流动着些许灵力,不是普通的红绳。

    这是哪来的?

    桑宁的视线顺着红线看去,却发现另一头系在少年苍白的手腕上。

    偏偏这一瞬,少年醒了!

    两人的视线毫无防备地撞在一起,桑宁的内心天崩地裂,空气却诡异地安静,不知情的定以为风平浪静。

    桑宁颤巍地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半晌,少年的眸光闪了闪,开口道,“昨夜,我来借瑰天玉一用,你说……需以身相许,才可。”

    瑰天玉。

    那是桑宁的传家宝,更是一件流落在人间的难得神器,当年宫廷发生变故,她也是靠着瑰天玉才能逃出生天。

    可后来,桑宁为报答司屿,索性将瑰天玉送给了他,由他安放。

    昨日,桑宁与司屿决裂,也未通知他,靠着自身血脉对瑰天玉的吸引,将瑰天玉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回来。

    眼前的这个少年,又怎会知晓,瑰天玉在她的手里。

    还是说司屿已经发现了?

    桑宁定了定,心说,不过左右都撕破脸皮了,倒也没什么。

    她想起方才少年说的话,脸颊微烫,半信半疑,可若真是醉酒胡言一番,倒也说不准。

    桑宁心神回笼,问他,“你叫什么来着的,再者要瑰天玉,是做甚么?”

    少年无声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潇添,用来洗经伐髓。”

    桑宁掀眼上下打量,见他孱弱而无害,一时倒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想来,瑰天玉已将他疗愈。

    瑰天玉的确有此疗效,若是寻常的洗精伐髓,用瑰天玉倒是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桑宁忍不住问,”什么棘手的病,非要用瑰天玉?“

    潇添垂下眼睫,这“病”是很棘手。

    说起来,只有司屿知道他的真实身世,且潇添血脉体质特殊,与常人不同。

    也因此,每到月圆之夜,他病痛发作,都会找司屿,请瑰天玉一用。

    偏偏瑰天玉被桑宁拿回,令人猝不及防,他只能强忍着,凭借着瑰天玉的气息,寻到了桑宁。

    桑宁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触及伤心事,甚至有一点儿无助和可怜巴巴。

    她当即反思了一下,明明人家都病重到献身借玉了。

    而自己,还要一个劲儿的问,你得的是什么病啊,严不严重,怎么回事啊……如挖人伤口,确实也挺伤人的。

    潇添刚要开口,桑宁转移话题,她抬起手,指了指二人连在腕上的红线,无力道,“还有,这是什么?”

    潇添定睛一看,顿时没了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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