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房间内,除却二人细微的呼吸,便只剩下红彤彤的茶炉里炭火的“噼啪”声。

    依黛烟的淡然再次印证了依岚的猜测,这人的真实身份足够显贵。或许她先前想错了,玄镜宗的靠山也可以是宗主本身。

    二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依岚忽闪着羽睫,倏的双膝点地,低眉颔首的软了语气,“师父息怒,岚儿学艺不精,已然知错,再不闹了。”

    “这是唱得哪儿出?受不起你这大礼。”依黛烟侧了身子,目光虚虚的平视着前方,长身玉立,出口的语气怪怪的。

    “您身份显贵,杀我易如反掌。岚儿不若乖顺些,少吃点苦头。这身份于我不重要,我想求个自由。开罪了您,您事事瞒我,在这一方府宅,我断无得见天日的可能。如今我没了功力,也逃不脱,听您吩咐就是。”依岚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往依黛烟身侧挪了挪,殷切的望着她。

    “讨好卖乖的本事没丢,但你不是小孩子了,省了吧。”依黛烟垂眸审视着她,唇角笑意森然。

    “那我离京,远离这些纷扰可好?”依岚伸手去拉了她垂落的衣摆,目光灼灼,可怜巴巴的请求:“纵使您不信我真心,也该知道我自幼跳脱,受不住日日困于一室,做您的阶下囚的。”

    “一会儿一个心思,你耍我呢?”依黛烟彻底恼了,语气平静的如幽潭深水,毫无波澜。一字一顿缓缓出口,不疾不徐稳如山石。

    依岚在她身旁长大,自幼最怕的就是她的这副模样。她怯怯的收回了手,身子条件反射的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垂眸没再言语。

    “安分自省,把你想做的事一字一句写清楚。几时真的收心老实了,我会放你出去。再敢耍什么放火威胁的把戏,我不介意让你尝尝真正阶下囚的滋味。”依黛烟冷声冷语,扯了衣摆出来,拂袖而去。

    房门合拢的刹那,依岚愤然起身,眸中目光陡然凌厉。以往服软便有糖吃,今日竟不管用了。依照依黛烟方才的情绪反映推断,这人扣着她定有自己的算盘,不会让她抛却身份的羁绊,寻个自在。

    *

    绕了远路折返回京的岑商,吹了大半日的冷风,忽而心思通明,在回公府的路上调转了马头,嘱咐鸣霄回府复命,他要去寻裴肃了。

    若是回了府里,公爷当真不愿他掺和这些事,他再被关上一次,依岚非得大失所望不可。

    时近晌午,岑商打马行至广平侯府所在的长街,特意往前走了一阵,在计府门前勒紧了缰绳,问着小厮,“您家夫人可回了?”

    小厮漠然的摇了摇头,“夫人出京了,未说几时归。”

    “知道了,多谢。”岑商翻身下马,直接牵着马往侯府而去,好巧不巧的撞上了外出归来的裴肃。

    “岑小郎,许久未见了。”裴肃依旧是一脸嘻嘻哈哈的模样。

    “裴兄,”岑商见人在门外,思及之前未成的婚事,便也未曾想要再铁着脑袋进侯府,索性直言,“不知裴兄可有时间,与在下寻个茶馆一叙?实不相瞒,有些关于依岚的要紧事,我实在想不出该找何人帮衬了。”

    听得是为了依岚来找人,裴肃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神色陡然正经,伸手指了指府门,“还是家里书房稳妥,请进。”

    裴肃主动相邀,岑商只好将马交给了侯府的门房,随着人一道入了侯府的书房。待二人落座,他迫不及待的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裴兄可是一早就知道了依岚的另一种身份?”

    “不是,”裴肃收起了手中的折扇,双手置于膝盖上,轻声道:“是家父去贵府退亲之时,我才知道的。本以为公爷不会告知你,怎么,你都知道了?”

    “昨夜方知,依岚自己告诉我的。”岑商的猜测得了印证,眉心微微凝起,

    “此间事我一头雾水,昨日道观外她被计夫人奉为了什么‘阁主’,偏生玄镜宗要带走她,闹得剑拔弩张。她不是那个宗主的对手,被打晕不知送来了京中何处,走前扬声说我与她幼年婚约,不可相负。我明白,她想我帮她。”

    闻言,裴肃的面色也变得愈发肃穆了,“实不相瞒,今日一早家父收到了姑母传讯,她已经去查这宗主的身份了。至于你疑惑的‘阁主’,若要论起来,我也好,姑母也好,都是这阁中人。不知你听了这话,作何思量?”

    岑商的星眸中,瞳孔骤然四散,不由压着嗓子诧异道:“这…,所谓的阁中人,不是江湖势力,是朝中人不成?奉依岚为主,诸位在谋划的,与大位相干?”

    “算不得,”裴肃怅然一叹,“为了一个中正之人昭雪沉冤,抚慰几多老臣忠良的英魂罢了。”

    “依岚知道你们的用意吗?”岑商的语气中添了明显的担忧,他此时已经顾不上昔日公爷苦口婆心的叮嘱,顾不上时刻小心,远离权力漩涡的告诫了。

    “姑母从不擅作决定,她既认依岚为阁主,想来早便与人说过了。”裴肃站起身来,视线落在了窗外的明空下,“倒是你,想如何帮她?我早看出来了,哪怕不知婚约,你对她生情已久。可要依从公爷的思量,远离这些陈年旧怨?”

    突然被人点明自己心底都不曾正视过的懵懂情愫,岑商一时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他的眼底涔了好些挣扎的思量,波澜起落了几重。

    良久,他才沉声答允,“此事是我的私事,与家父并不相干,还劳裴兄替我瞒着。依岚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与她并肩一处。现下好在公府并未认回我的身份,即便有危险,也不会连累我的亲人,我加入你们。”

    裴肃忽而爽朗一笑,“瞒?瞒得住吗?高看我了。且这事儿我只是个说客,下决断还是等我姑母回来吧。你说依姑娘被玄镜宗带来了京中?可有线索?我的狐朋狗友众多,可以帮你找找。”

    “我半途被人拦下,再回返时,郊外的车辙印记杂乱。勉强的捉了线索,可追入城中,长街官道无有印痕,只知道这人自东城门进了城,去了何处不得而知。”岑商不无苦涩的如实相告。

    “东城门?”裴肃蹙了眉头,“那马车可有何特征?”

    “并无,”岑商黯了眸色,“寻常富贵人家的普通马车罢了。以玄镜宗闻名江湖的名声,他们行事,这些蛛丝马迹不会让我们有顺藤摸瓜的机会的。”

    “我倒是忘了,你是查案出身,是我卖弄了。”裴肃讪笑一声,“要不,你在我这等姑母回来吧,今晚入夜前她该是会来的,家父已经派人接应了。”

    “如此便叨扰了,”岑商拱手一礼,“我若出了您家府门,公府的人怕是要把我拎回家的。”

    “哈哈哈…”裴肃嗤嗤的笑出了声来,“好孝顺的岑公子啊。”

    打趣的话音入耳,岑商面露羞赧的局促一笑,也没再多言了。

    静坐等候计夫人的间隙,他才终于有机会回味起昨日依岚那一番语焉不详的话来,如今想来,依岚这嘴里说的,尽皆是试探。

    岑商懊悔不已,自己的那些回应入了依岚的耳朵,估计是伤了她的心了。若真的如他所想,那夜里临行前,依岚还能大着胆子急吼吼的道明真相,必是慌乱无措下的应急之举。

    斜阳隐入西山的日暮时分,计夫人才风尘仆仆的归来。

    侯爷派人去请了一直在裴肃书房中等候的二人,四个人相聚在侯府的正厅内,尽皆是面容肃穆。

    计夫人抬眸扫了岑商一眼,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稍微饮了口茶润喉,便也无有避讳的直接将见闻说出了口:“我派人在离京的各个通路处蹲守了,韦潇然和那个被岚儿称作师姐的人,今日午后已经自南门离了京城。瞧着轻车简从,也并无遮遮掩掩,该是无有那宗主和岚儿在。”

    “你传讯说,你与韦潇然叙旧,她是哪个旧人?”侯爷适时的出言问出了疑惑。

    “先禁军右翊卫中郎将谢嵘的夫人,与我在平陵河一役中杀入沙场的那位故人。”计夫人微微挑了挑眉毛,“她没死。”

    “这,岂不是杜姐姐的舅母?”裴肃有些坐不住了,“她没死,那杜姐姐的舅舅和那个表弟呢?”

    “多嘴!”侯爷厉声斥责了裴肃,“在说要紧事,插什么话?”

    “这我倒是不知了,她未曾说过。”计夫人淡然一笑,眉眼含笑的转去了岑商的身上,“岑家小郎,你这官身,可愿借吾等一用?”

    “夫人请讲,若可出力,晚辈乐意。”岑商一本正经的回应。

    “岚儿的身子,调理的汤药落不下。我在嘉应观留了个心眼,遣人收了些药渣。你派人往京中各大药材铺盯着,看看哪个高门大户的府上最近大量采买了这些药材,我们徐徐图之,或许能寻到岚儿的藏身处。”计夫人话音沉稳,眸色深沉。

    “妹妹是有猜疑的人了不成?”侯爷一贯了解计夫人的行事风格,绝不会空穴来风的锁定某一个群体。

    “韦潇然为人孤傲,又是谢中郎的遗孀,她肯忠心追随多年的人,岂会是凡俗之辈?”计夫人哂笑一声,“况且嘉应观内控了许久,京兆尹在何处?有此呼风唤雨的本事,能在京郊行事,还绑走了去岁留宫的医仙苏芮,这身份怕是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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