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的故事讲完了。

    长庆公主拿起酒壶,趔趄着走到海棠树下。中途,胡青起身想对公主搀扶,却被公主作势挡开。

    她将酒壶里的酒,浇进海棠树根部,喃喃自语:“海棠树啊海棠树,你没认错,是你的主人回来了。不过,他是带着毒药回来的。你看,现在,我就喂给你吃,看你是否耐得住这穿肠疼痛?”

    待壶中的酒流尽,公主将酒壶随手丢到海棠树下,转身,目光如炬,冷冷地说:“胡青,你的故事,还是差点意思。因为我还是无法定夺,究竟是该将这海棠树砍了,还是让它饮血?”

    胡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把匕首和一件染血的婴儿衣服。

    胡青将衣服展开,双手捧至公主眼前。衣服上的血迹早已模糊清淡,可听了故事的长庆公主,似乎依然觉得血腥难忍,刚想闭眼推开,却被几行字迹吸引住了。字是拿丝线绣在衣服上的,已经模糊,但是尚可辨认:十里红妆迎峨眉,梨花尽数目海棠。来世不做状元郎,执手不负朱春娘。

    胡青又将匕首的刀鞘拔除,塞到公主手里,跪在海棠树下。

    长庆公主大震,颤抖着将匕首抵在胡青颈部,质问:“你是说,是本公主害你做了薄情郎?这可是你的来世?究竟怎么回事?你给本公主交代清楚了。”

    胡青张了张嘴,费力地说:“是一座庄园。我去过一座庄园,换取了这又一世赎罪的机会。其他的,我也无法多说了!”

    说完,胡青闭上双目,不再言语。脸上丝毫不惧,反而是轻松和释然。

    公主绝望,缓缓举起了匕首。

    海棠树下,溅入几道血珠。

    几天后,海棠花开,果然更加红艳。

    那一年,大唐少了一个状元。

    而民间,多了一个面上多条疤痕的少年。他推拒了皇帝赏赐的前程美眷,选择回乡,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官。陪着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恬淡度日。

    而公主府,自那晚后,也再无公主了。

    长庆公主剃发为尼,青灯古卷,岁月悠然。

    世间再无驸马爷,连驸马爷的脸,也不存在了。

    那晚,长庆公主,用胡青递上来的那把匕首,彻底斩断了自己最后一点尘缘:一张驸马爷的脸。

    这个传说,被李志日日放在心里咀嚼着:传说里有一座庄园,似乎可让人接续前缘……

    他的同伴,听完也就将这个故事抛掷脑后了,唯独李志,天长日久地对故事里的庄园恋恋。自此很长一段时间,他遇到庄园,总会想方设法走进去看。可他每每待一刻不到,就颓然叹息,不是这里。就好像,他知道传说里的庄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时光荏苒,李志也在他的人生里起起伏伏,被他波澜壮阔的生活吞没。这个传说,也渐渐被他塞到记忆里的最深处,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出身草根的李志,极有经商天分。机缘巧合下,李志步入商场,成为天下闻名的富商。

    待到晚年,李志突然感觉,除了他的商业王国,他的一生似乎一无所获。

    晚年的情感和心理孤独,让他觉得余生煎熬,再也无法安在他的财富王国里了。所以,突然一天,他偷偷离开了他的王国,任谁都无法将他找到。

    李志就像《红楼梦》中的甄士隐一样,觉得失去了一切,就也学他去找“赖头和尚”了。

    他在漂泊流浪时,庄园这个字眼又传进了他的耳朵。而被他深埋在记忆里的传说,也随之苏醒了。他突然意识到,自离开自己的生活后,他一直漂泊寻觅的,原来就是这个庄园。

    他在心中对这个庄园不停地呼唤,四处跋涉流浪,可一天一天,他的双腿不由地打颤。想到世界这么大,可他只能用苍老的双腿寸寸丈量,寻找着一个传说中的庄园,李志心生绝望。

    他摸出破衣口袋里最后几文钱,换了一壶酒,觉得自己已然走到了穷途末路。

    他可以对任何一个布庄说出自己的身份,那样他就可以重新找回他的富商身份,结束他的漂泊流浪。可他心中对庄园的渴望是那么执着,宁愿饿死街头,也不想停下对庄园的寻找。

    李志边走边喝酒,从黄昏喝到月上梢头。酒干了,他人也醉了。就中途住脚,在一处破庙一样的门前,倒地就睡了。

    正是秋凉时分,凌晨,一阵露水雨,浇在了他身上,将他激醒了。

    他起身,月光如水,将一切照的清晰可辨。

    李志发现,自己的栖息地,正是一座废弃的庄园。

    庄园年久失修,门廊看起来破旧不堪。李志试着推门,没想到一触即开,像是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一样。

    庭院里,草木深深。几棵粗壮的树上,挂着几盏破旧的灯笼。款式老旧,不像当代之物。

    李志置身这个破旧荒芜的庄园,心里却是涌动着一种特别熟悉之感,好像在其中住了很多很多年。

    大厅的门半掩着。他轻触推开,信步走到大厅里的座椅上,似乎看见自己以前,经常坐在这里,对庄园发生的事情一目了然。

    待他近前,一阵风掠过,将椅子上的尘灰拂去。

    他坐定,举目四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大厅西墙。那里布满了柜子抽屉,布局像药房里的中药柜子一样。

    李志不由地起身,朝着西墙挪去。近前,他伸手一个个抽屉抚摸,还是熟悉的感觉。

    待他摸到一个抽屉时,那个抽屉竟突然自动垮了下来,像是突然朽坏。李志将抽屉抽出来,发现里面有一把长长的钥匙。

    他拿起钥匙,不由自主地伸向抽出抽屉的这个空洞,里面果然有个锁眼。

    “咔嗒”一声,锁开,半面墙退开,露出一个暗室。

    跟外面的荒芜破败相反,暗室一尘不染。

    暗室是一个琉璃世界,这片琉璃世界像是高不见顶,深不见底,密密麻麻地飘荡着一些琉璃瓶。

    最前面的一个瓶子,里面的物质像是有蜡烛被点燃。

    而无论李志走到哪里,其他瓶子都退开,只有这个瓶子就紧跟着他游动。

    他伸手将瓶子抓住,见瓶口被木塞塞住。他顺手将木塞拔开。

    突然间,眼前所有飘荡的瓶子都不见了,李志发现,自己的一些重大人生事件,正在眼前栩栩如生地上演。

    从现在直至童年:他宣布退出他的财富王国、妻子林依依的过世、决定跟林依依携手一生、离开数秋、跟数秋决裂、跟数秋下定、帮数秋荡秋千......

    他的一生的重大片段,就这样像影片一样,缓缓在他面前展现。

    待放映结束,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穿披风的背影,对他说话:

    “李志,你可知罪?”

    李志迷惑:“我何罪之有?”

    披风背影突然转身,可依然无法看清面容,因为披风的帽子太深,加上一切都影影绰绰,所以,只能看见个影子轮廓。影子说:“你擅离职守,却把我困在你的位置,这一困就是六十八年,还觉得自己无罪?”

    李志依然无法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个披风影子叹息一声,掀起披风一扫。

    李志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似乎刚才那些瓶中显现的画面,重又一帧一帧在记忆里呈现。

    这阵风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待风熄后,李志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他记起来了,他原是这个庄园的主人。

    从远的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就一直守着这个庄园。

    漫长无止尽的生命,漫无止境的责任。

    他李志,必须终生守着这个庄园,守着他的使命。

    而他的生命,永无止尽,他的使命,就是看护这些灵魂。

    没错,每个瓶子里,都装有一个灵魂。

    他的任务就是看护这些灵魂,等待灵魂的苏醒,为苏醒的灵魂指路,寻到归程。

    漫长的岁月里,这些灵魂始终在沉睡,他在他无止尽的生命里和这片沉寂的灵魂面前,开始迷失方向。

    他想,永远都不会有灵魂苏醒的,他的使命,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可他的领导,就是这个穿披风的影子,就只管让他耐心地等。

    他反抗,说非得亲自体验,看自己的灵魂,是否会有痛疼苏醒的一天。

    反正这两千多年来,也就只有一个灵魂苏醒。他就离开短暂的百了八十年,如果他在轮回体验途中,自己的灵魂没有疼痛苏醒,就让他也像其他灵魂一样,永远轮回,他也无需回来行驶他的使命了。

    因为,连守护人的灵魂都无法苏醒,这个人世间,也就不需要他来守护,帮助返程了。

    影子答应了,可现在,李志终是自己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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