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街
嘉庆五年，二月廿七
冰雪方融。
四方街上的王记包子铺才开门，摊前就围了不少人，
“老板，五个肉包子。”
老板抬起头，眼前一位着青衣的小公子，身上面料瞧着华贵，腰间还缀着块儿环形玉佩。他手上动作不停，把包子装进纸袋递了过去。
蒸包子的笼屉不停地冒着热气，在那店家脸上凝成了水珠，要落不落地挂在与脖子相连的双下巴上。
李峥看得心中一跳，瞧见水珠好悬未落进纸袋里，才如逢大赦地松了口气。
他接过纸袋，抛下两个铜板，转身进了对面的小巷。巷子的尽头，立着一道人影。
“哥，包子，肉馅儿的”
李峥挑了两个包子拿手里，把纸袋递给那人。
赵谨伸手接过纸袋，拿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味道不错吧”
“尚能入口。”
李峥磨了磨后槽牙：……可真矫情。
他翻了个白眼儿，而后正色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铁匠铺。”
四方街的商户们都知道，街尾有个铁匠铺。主家是个白胡子老头，姓杨，极爱饮酒。那老头有个徒弟，姓周名怀，是杨老头在山上随手捡回家的。
杨老头喝了酒，就爱上街与人“论道”。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三岁幼童，但凡被他抓着“论道”的，非得听他讲完打铁铸剑的一二三式，他才肯罢休，扰得四方街不得安宁。
赵谨走到铁匠铺前时，正撞上杨老头发酒疯。
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头背手弓腰，亦步亦趋地跟在一小童身旁，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铸剑啊，可真真是一件费功夫的事儿……”
老头还未说完，小童就出声打断，
“杨爷爷，这是你第五十三次与我论道了。”
杨老头讪笑着转过身去，抬眼便对上了林弈。
赵谨迈步上前，拱手欠身，“不知您可是杨忱，杨前辈?”
杨忱睁开被皱纹挤成一线的眼，目光定在李峥腰间的玉佩上。
“南边来的？”
“正是，晚辈赵谨”，林弈转身拉过李峥，对杨忱恭敬道：“这位是忠勇将军之子，李峥。”
杨忱转过身，朝赵谨二人挥手：“你们随我来吧。”
二人随其步入店中，烧铁熔炉燃的很旺，冷气凝在脸上，几乎要叫人热出汗来。
杨忱反身上了门，带着二人穿过前庭，推开后门。入眼的是一处整洁的院落，三面环屋呈合抱之势，院中有一石桌，杨忱请他们坐下。
“二位来寻老朽，所为何事？”
赵谨拉着李峥起身一拜，道：”忠勇将军知先生之才，特来请先生出山，助我南朝退契诃大敌。”
“我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怕是要让将军失望了。”杨忱摆手拒绝道。
李峥扯下系在腰间的玉佩，“我知先生年龄并非如表面那般，我父亲说，若先生拒绝，便将此物交与先生。”杨忱的目光凝在那枚玉佩上，沉默半晌道：“替我告诉他，这枚玉佩我收下了，抵他多年前沙场上救命之恩。”
“但我先前所言，并非推辞。只是数年前领兵打仗，在漠北伤了根基，年未老，人已衰，确实有心无力，”杨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有一个徒弟，谋略武功皆青出于蓝，不若让她同你们一道，也算有个助力。”
“阿怀，出来见客。”杨忱话音刚落，便见一人从后屋推门而出。来人身着灰色粗布短衫，袖口挽至小臂，乌发高高束起，低眉垂眼俯身一拜，“周怀见过师父，见过两位公子。”
李峥听来者声音如珠玉撞盘，带着微微沙哑，着实吃了一惊，做如此打扮，竟是个姑娘！
见此情形，李峥当即道“先生，这怎么行!”
用这玉佩抵人情，本想请沙场老将，却被硬塞了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难道两军对阵时，让她去使美人计吗？
赵谨看向周怀，只见一张古井无波的脸，她的目光落在石桌上，似在出神。林弈正待回头时，恰瞥见其眼中仿佛闪过一线锐利的锋芒，再想去探究，却仍是游离的眼神，好像方才的锋锐都只是幻觉。
他若有所思，在桌子下踹了李峥一脚，微微笑道，“多谢二位相助，只是前方战事吃紧，不知我们何时能启程。”
“明日辰时，你来此地，阿怀会同你们一道去京城。”杨忱道。
送走李峥二人，杨忱背着手踱至周怀门前，抬手叩门。周怀将其迎入屋内，给他倒了杯热茶，她的面孔隐在氤氲水雾中，看不分明，杨忱只觉得自己越发地看不透她了。
他仍记得当年捡到周怀时的情景，八九岁的孩子，被压在一头狼的身下，半边胳膊喂在狼嘴里，另一手拿着一根小臂长、手腕粗、顶端尖锐的木椎捅进了灰狼的眼窝，血撒了她满头满脸，像地狱里爬出来讨命的小鬼。
杨忱把她拖出来时，瘦猴似的娃娃手还在哆嗦，看见有人来捡她，当即用仅存的一只好手抱住杨忱的大腿，眼泪开闸似的涌了出来，张开嘴巴哇哇大哭，顺便把脑袋上的血全蹭在了他的裤子上。
“这是我最后一条干净的裤子！”，杨忱在心中呐喊。
他顿时觉得这娃娃颇没有眼色，简直跟他一脉相承！于是一点也不欠考虑地把周怀带回了家。
“分明以前那样可爱，她是怎么长成了如今高深莫测的样子？”，杨忱盯着自己眼前一脸平静无波，端着高人模样沏茶的周怀，颇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困惑。
“明日你随他们一道走，先至京都，后转道朔北，此去道阻且长，虽说是你主动要去，可若他们需要，你需尽力相助。”
“京都贵人多，我知你心里藏着秘密，多半与京都里某位贵人有关，你小心行事，莫要冲动。”，杨忱斟酌道。
周怀眉心一跳，恭顺道：“我记下了，师父。”
“铁匠铺我会卖给别人当酒馆，你们一走，我便回昆仑，你不用再来了。”
“师父！昆仑路远，你一人，如何回去？”，周怀有些担忧。
“你不必劝阻，我意已决。既已有人找了过来，待在此地怕是再难有宁日了。”杨忱摆摆手，“此去算是你替我还人情，若是……若是你实在是惹了麻烦，便跑快些，来昆仑寻我 。我虽说是隐退多年，沙场上的功夫，我也算还记得些。”
他笑了笑，面上显出了几分往日的豪情，“天捅破了，也有我给你撑腰。”
周怀愣了愣，压下心中几分离别的涩意，跟着笑了起来，“有师父这句话，我定要惹出些乱子，让您给我撑腰。”
杨忱跳起来锤了她一拳，“你小子！起来跟我练练手，可别刚上路就忘了功夫。”
门扉掩去院内拳脚，徒留未尽之语。
杨忱看着周怀，一拳一式皆成气候，心下稍宽。
阿怀，此去朔北四千六百里，有千般阻，万般险。
阿怀，一路平安。
冰雪方融。
四方街上的王记包子铺才开门，摊前就围了不少人，
“老板，五个肉包子。”
老板抬起头，眼前一位着青衣的小公子，身上面料瞧着华贵，腰间还缀着块儿环形玉佩。他手上动作不停，把包子装进纸袋递了过去。
蒸包子的笼屉不停地冒着热气，在那店家脸上凝成了水珠，要落不落地挂在与脖子相连的双下巴上。
李峥看得心中一跳，瞧见水珠好悬未落进纸袋里，才如逢大赦地松了口气。
他接过纸袋，抛下两个铜板，转身进了对面的小巷。巷子的尽头，立着一道人影。
“哥，包子，肉馅儿的”
李峥挑了两个包子拿手里，把纸袋递给那人。
赵谨伸手接过纸袋，拿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味道不错吧”
“尚能入口。”
李峥磨了磨后槽牙：……可真矫情。
他翻了个白眼儿，而后正色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铁匠铺。”
四方街的商户们都知道，街尾有个铁匠铺。主家是个白胡子老头，姓杨，极爱饮酒。那老头有个徒弟，姓周名怀，是杨老头在山上随手捡回家的。
杨老头喝了酒，就爱上街与人“论道”。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三岁幼童，但凡被他抓着“论道”的，非得听他讲完打铁铸剑的一二三式，他才肯罢休，扰得四方街不得安宁。
赵谨走到铁匠铺前时，正撞上杨老头发酒疯。
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头背手弓腰，亦步亦趋地跟在一小童身旁，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铸剑啊，可真真是一件费功夫的事儿……”
老头还未说完，小童就出声打断，
“杨爷爷，这是你第五十三次与我论道了。”
杨老头讪笑着转过身去，抬眼便对上了林弈。
赵谨迈步上前，拱手欠身，“不知您可是杨忱，杨前辈?”
杨忱睁开被皱纹挤成一线的眼，目光定在李峥腰间的玉佩上。
“南边来的？”
“正是，晚辈赵谨”，林弈转身拉过李峥，对杨忱恭敬道：“这位是忠勇将军之子，李峥。”
杨忱转过身，朝赵谨二人挥手：“你们随我来吧。”
二人随其步入店中，烧铁熔炉燃的很旺，冷气凝在脸上，几乎要叫人热出汗来。
杨忱反身上了门，带着二人穿过前庭，推开后门。入眼的是一处整洁的院落，三面环屋呈合抱之势，院中有一石桌，杨忱请他们坐下。
“二位来寻老朽，所为何事？”
赵谨拉着李峥起身一拜，道：”忠勇将军知先生之才，特来请先生出山，助我南朝退契诃大敌。”
“我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怕是要让将军失望了。”杨忱摆手拒绝道。
李峥扯下系在腰间的玉佩，“我知先生年龄并非如表面那般，我父亲说，若先生拒绝，便将此物交与先生。”杨忱的目光凝在那枚玉佩上，沉默半晌道：“替我告诉他，这枚玉佩我收下了，抵他多年前沙场上救命之恩。”
“但我先前所言，并非推辞。只是数年前领兵打仗，在漠北伤了根基，年未老，人已衰，确实有心无力，”杨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有一个徒弟，谋略武功皆青出于蓝，不若让她同你们一道，也算有个助力。”
“阿怀，出来见客。”杨忱话音刚落，便见一人从后屋推门而出。来人身着灰色粗布短衫，袖口挽至小臂，乌发高高束起，低眉垂眼俯身一拜，“周怀见过师父，见过两位公子。”
李峥听来者声音如珠玉撞盘，带着微微沙哑，着实吃了一惊，做如此打扮，竟是个姑娘！
见此情形，李峥当即道“先生，这怎么行!”
用这玉佩抵人情，本想请沙场老将，却被硬塞了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难道两军对阵时，让她去使美人计吗？
赵谨看向周怀，只见一张古井无波的脸，她的目光落在石桌上，似在出神。林弈正待回头时，恰瞥见其眼中仿佛闪过一线锐利的锋芒，再想去探究，却仍是游离的眼神，好像方才的锋锐都只是幻觉。
他若有所思，在桌子下踹了李峥一脚，微微笑道，“多谢二位相助，只是前方战事吃紧，不知我们何时能启程。”
“明日辰时，你来此地，阿怀会同你们一道去京城。”杨忱道。
送走李峥二人，杨忱背着手踱至周怀门前，抬手叩门。周怀将其迎入屋内，给他倒了杯热茶，她的面孔隐在氤氲水雾中，看不分明，杨忱只觉得自己越发地看不透她了。
他仍记得当年捡到周怀时的情景，八九岁的孩子，被压在一头狼的身下，半边胳膊喂在狼嘴里，另一手拿着一根小臂长、手腕粗、顶端尖锐的木椎捅进了灰狼的眼窝，血撒了她满头满脸，像地狱里爬出来讨命的小鬼。
杨忱把她拖出来时，瘦猴似的娃娃手还在哆嗦，看见有人来捡她，当即用仅存的一只好手抱住杨忱的大腿，眼泪开闸似的涌了出来，张开嘴巴哇哇大哭，顺便把脑袋上的血全蹭在了他的裤子上。
“这是我最后一条干净的裤子！”，杨忱在心中呐喊。
他顿时觉得这娃娃颇没有眼色，简直跟他一脉相承！于是一点也不欠考虑地把周怀带回了家。
“分明以前那样可爱，她是怎么长成了如今高深莫测的样子？”，杨忱盯着自己眼前一脸平静无波，端着高人模样沏茶的周怀，颇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困惑。
“明日你随他们一道走，先至京都，后转道朔北，此去道阻且长，虽说是你主动要去，可若他们需要，你需尽力相助。”
“京都贵人多，我知你心里藏着秘密，多半与京都里某位贵人有关，你小心行事，莫要冲动。”，杨忱斟酌道。
周怀眉心一跳，恭顺道：“我记下了，师父。”
“铁匠铺我会卖给别人当酒馆，你们一走，我便回昆仑，你不用再来了。”
“师父！昆仑路远，你一人，如何回去？”，周怀有些担忧。
“你不必劝阻，我意已决。既已有人找了过来，待在此地怕是再难有宁日了。”杨忱摆摆手，“此去算是你替我还人情，若是……若是你实在是惹了麻烦，便跑快些，来昆仑寻我 。我虽说是隐退多年，沙场上的功夫，我也算还记得些。”
他笑了笑，面上显出了几分往日的豪情，“天捅破了，也有我给你撑腰。”
周怀愣了愣，压下心中几分离别的涩意，跟着笑了起来，“有师父这句话，我定要惹出些乱子，让您给我撑腰。”
杨忱跳起来锤了她一拳，“你小子！起来跟我练练手，可别刚上路就忘了功夫。”
门扉掩去院内拳脚，徒留未尽之语。
杨忱看着周怀，一拳一式皆成气候，心下稍宽。
阿怀，此去朔北四千六百里，有千般阻，万般险。
阿怀，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