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

    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中,不断有人嘶吼、哀嚎,有人踉跄逃跑,最后倒在血泊中;风雪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切割着他的皮肉;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他,捧起他的脸,亲了亲,眼泪落在他的脸颊,女人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举着一柄剑,怒斥道:“香还妃,你无处可逃!”温热的泪水转瞬冰冷,女人一把推开他,幼小的他一声一声喊着娘、娘……他坠下高崖,一直下坠下坠!

    “啊!”孟呈归从噩梦中惊醒,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有些晕眩,他努力眨眨眼睛,试图让自己看得清晰一些,“又他妈是这个噩梦!”说罢,气恼地捶打着床边。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进来吧!”孟呈归一边喊着,一边下床洗漱穿衣。

    一个俊朗的少将军推门而入,周身带着不凡的英武之气,加上一身亮银甲胄,又当是另一番气度。

    “擒云啊,坐吧。”

    “大哥今日又这样晚,让爹爹知道了,少不得又得说你几句。”孟擒云嗔怪道。

    孟呈归满不在乎,说道:“这个时辰你不在营中,跑回家里来做什么?”

    孟擒云:“还说呢,爹昨日让你今天去守备营观演操练,你怎么没去?”

    孟呈归:“我又不是你们守备营的人,军营这种重地,我这种闲散人哪能随意闯入?”

    孟擒云有些着急,道:“谁不知道你是守备营孟大将军的大公子,你要进军营,谁敢拦你?况且是爹爹让你去营中观演,有军中令牌……?诶?这令牌怎么缺了一块?”孟擒云突然瞥见随意扔在桌上的守备营令牌缺了一角,惊呼道。

    “哦,我的暗镖昨日卷刃了,一时间找不到打磨之物,就用它磨了磨镖头。”孟呈归穿戴好,揣上镖囊就要出门,“我今日有事,你先回守备营,跟爹爹说,观演改日再说。”说罢匆匆走出房门。

    孟擒云紧追几步,急切道:“明日爹爹就要拔营去玉门关了,与其说是让你一同观演,不如说,爹爹想在拔营前见你一面。”

    孟呈归猛地停下脚步,道:“玉门关?郭大都护不是已经在玉门关坐镇了,怎么还要召爹爹前去?”

    “这次吐蕃进犯来势汹汹,不同以往,许是郭大都护没有十足把握。”孟擒云语气中满是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愁绪。

    “放心,爹爹是常胜将军,没有他打不赢的仗。”说着,孟呈归跨步出了院门。

    孟擒云追赶不上,高声问:“大哥,你去哪?”

    “我出门一趟,晌午回来,跟爹爹说,我去给他买葫芦河的烤羊腿了!”

    “爹爹已经在大都护驾前保举你了,不日就可以进守备营……”孟呈归越走越远,孟擒云的声音逐渐模糊,后面已经听不清。

    都护府的城墙高耸,大街上熙熙攘攘,铁匠铺、茶水铺、牛羊肉铺、果摊……拥挤在道路两边;牵骆驼的西域香料商,骑马的中原丝绸商,路边兜售小食的当地百姓,街角躺着的乞丐,衣不蔽体的流浪儿……贩夫走卒,形形色色的人拥挤在这条短短的街道上。

    孟呈归无数次穿过这条大街去找郝大喜,以至于路上的每一家店铺、每一块招牌他都一清二楚。

    转过街角,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吃食摊子吵吵嚷嚷,离老远都能听到人群里的叫骂声:“你个老东西,敢偷吃我的浆水……”

    孟呈归拨开人群,一个年迈的老头正被一个中年大汉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老头和这动手的中年大汉都是衣衫褴褛,状若乞丐。

    老头口中不断哀求:“别打别打,我这把老骨头挨不得打。”

    中年大汉凶狠道:“老东西,我一眼没看见,竟偷喝了我的浆水。”说着还想再动手,却被孟呈归一把攥住手腕,中年大汉挣脱了几下,未能成功,又被孟呈归死死盯住,一时间气势上竟落了下来。但嘴上依旧凶狠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鸟人,敢替这个老东西出头?”

    孟呈归冷冷问道:“他怎么得罪了你,让你出这么重的手打他?”

    “关你什么事?老子的事……哎哟!”中年男人刚要出言不逊,被孟呈归一较力,铁钳一般的手立刻收紧,直攥的中年大汉手腕疼痛难忍,竟瞬时间软下身子。

    “哎呀呀,好汉爷手下留情,好汉爷手下留情啊。”中年大汉求情道,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嚣张气焰。

    孟呈归向老头问道:“老人家,他为何对你拳打脚踢?”

    老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哭诉道:“我实在是太饿了,就,就喝了他的浆水。”

    孟呈归冷笑一声,一把将中年大汉掷于地上:“我当是什么值钱东西,一碗浆水,便是给他一碗又如何?也能让你动手打人?”

    中年大汉低声说:“哼!值得什么?老子饿了三天了,刚得了一碗浆水,就被这个老不死的一口喝了,不打他打谁?”说完作势还要动手殴打老头。

    孟呈归看了一眼中年大汉脚底的皂靴,虽早已破烂不堪,但依旧看得出是军营制式,心下了然,这人怕不是哪个营中的逃兵!不等中年大汉说完,孟呈归抬脚将其踹翻在地,中年大汉连翻了几个滚,身上脸上沾满了黄土,大汉吃痛从地上爬起,此时已经不敢回嘴,钻出人群溜之大吉了。

    围观百姓纷纷哄笑,热闹看完人群也就散去。

    孟呈归蹲下搀扶起倒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身上、脸上都有伤口,正汩汩流血,他瞥了一眼老人的鞋,也是一双破烂不堪的军营制式皂靴。

    孟呈归问道:“还能走吗?”

    老人颤巍巍道:“还能挪两步。”

    孟呈归道:“走吧,我带你去治伤。”

    老人听罢,竟抗拒道:“都是皮外伤,不打紧,不打紧,我还是不去了吧。”

    孟呈归了然一笑,道:“我爹是守备营的将军……”话音刚落,只见老头一个骨碌站起,慌慌张张要逃开,被孟呈归一把按住,道:“我爹虽然是守备营的将军,但我从不过问军营之事,你们是逃兵也好,叛军也罢,我是不会把你送去军营的。”

    老头半信半疑,嗫嚅半晌,小声说道:“那,那我,我还想再喝一碗浆水。”

    东西大街依旧熙熙攘攘,孟呈归两手环抱胸前走在前面,老人在后面一瘸一拐紧紧跟着,怀里抱着一只鸡,正忘我的啃食着。

    郝大喜的药铺在东西大街的街尾,是处低矮的土坯草房,门前挂的幌子落满了大漠的风沙,“济世堂”三个大字早已字迹模糊不清。

    郝大喜是他的挚友,长他几岁,小时候他去葫芦河摸鱼,差点溺水淹死,被路过的郝大喜救了一命,自此二人便成了好友,也成了他诊治“噩梦症”的大夫,每次发噩梦,孟呈归就来“济世堂”扎上一次针灸,回去就能安眠一段时间。

    郝大喜三十上下年纪,大概是常年习武的原因,眉目间少有书生气,倒显得十分英武。修长身材,穿着一件灰麻布旧袍,补丁摞着补丁,正坐在一张陈旧的桌子前给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诊脉。低矮的房子外面,围着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穷苦百姓。

    孟呈归绕过层层百姓,喊道:“大喜哥,给你带了个病人。”

    郝大喜喜笑颜开,道:“哦?是什么贵人?快进屋里坐着,我给诊看诊看。”

    老头从屋外怯生生走进来,郝大喜大量了老头一眼,立刻变脸道:“墙角有凳子,坐那等着吧。”老头乖乖听话坐到墙角凳子上等着。

    孟呈归打趣道:“郝大喜,你这脸变得够快的啊!来了贵人不给诊看诊看?”

    郝大喜努嘴,做出“滚”的口型。

    孟呈归坐门口凉棚下喝茶等着。

    最后一位抓完药的病人诊完脉后,在怀中摸索半天,一个铜板也没有,郝大喜无奈摆摆手,示意他离开,病人千恩万谢后走出济世堂。

    孟呈归招呼老头上前,并调侃道:“来,贵人!让郝神医给看看伤。”

    郝大喜白了一眼孟呈归,开始号脉,半晌,缓缓说道:“不碍事,气血虚症,但看你这一嘴的油,也不像是饿的。”

    老头道:“好几天水米没打牙,要不是遇到了这位好心人(指孟呈归),老汉我今日必死在街头了。”

    郝大喜瞥了一眼孟呈归:“你倒是会做好人!”回身继续说道:“你头上的伤也没事,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我给你抓几服药吃。”

    老头道:“没事就好,大夫,那个药,我就不吃了。”

    郝大喜:“不吃药怎么行?”

    老头为难起来,嗫嚅道:“我,我……”

    孟呈归道:“放心吧,郝神医诊脉抓药都不收钱。”

    老头抹起眼泪道:“真是好人啊。”郝大喜听罢差点撅过去。

    孟呈归接着问道:“打你的是什么人?”

    老头唉声道:“那个畜生是我家内侄。”

    郝大喜不解,问道:“既然是你家内侄,却要为何打骂于你?”

    老头:“家门不幸,说来话长。我们本是玉门关镇守赵志成的部下,吐蕃进犯,我们寡不敌众,我家侄子就拉了我躲在坑道里装死躲过一劫,后来军营是回不去了,我俩就成了这大漠里的孤魂野鬼。城外大漠里实在没有活路,就在路边扒了死人衣裳,混进城里找口饭吃。谁知道这个畜生,平时打骂我不说,还要日日当牛做马伺候他,好容易有了一口浆水,他是一口也没打算给我啊。”说罢又哑声哭了起来。

    郝大喜惊呼道:“原来你们是逃兵啊!”

    老头害怕道:“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七十了,只想死在自家炕头,不想死在杀人的战场啊!我,我,我这就走,莫要送我去军营,莫要送我去军营。”说着就要离开。

    孟呈归忙拦住,道:“你别怕,我们不送你去军营。只是你这把年纪了,早就该回家养老,怎么还会在营中?”

    老头继续道:“若不是这场仗来得突然,我现在也该回到老家了。”

    郝大喜听罢,伸手向孟呈归,道:“拿来!”

    孟呈归一时疑惑,问:“什么?”

    郝大喜道:“银子啊!”孟呈归从怀里掏出半袋散碎银子,郝大喜一把夺过,塞进老头怀里,继续道:“这点盘缠虽不多,也够你入关了,入了关人烟多了,再自己想办法回乡吧。”

    老头大喜,手捧着银钱袋,正要跪地磕头,被孟呈归一把搀住,道:“你是长者,这头我们可受不起。”

    郝大喜道:“走吧,我们没有见过你,天黑后,换身衣裳和鞋,从东城门出去,别再回来了。”

    老头千恩万谢,拿着碎银子和几包草药走了,孟呈归和郝大喜二人,谁都不知道,今日的一个善举,将会改变他们日后的际遇,谁都不会想到,他们救下的这个可怜老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也是这个身份,将孟呈归的人生轨迹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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