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杨柳新垂。这融融好春光,却也难解陆晃心中忧愤。

    永州府边陲之地,离京路途遥远,洪严死罪已免,这活罪却也不知如何计量。

    捕头禄六来报:“大人,又有人来敲登闻鼓了。”

    陆晃眼皮跳了一下:“何人击鼓?”不会又来个自首的吧?

    禄六面露难色:“是死者杜秋娘的父亲,杜老尚书。”

    陆晃竟然有些心虚,他叹了口气:“还不快快升堂。”

    衙役备齐,开封府尹一片威严肃穆,堂上牌匾四个大字正是“明镜高悬”。

    堂下站着一位老翁和中年妇人。二人俱是平民百姓打扮,从头朴素到尾。

    正是杜姚和长媳班栩。

    杜姚倒还有些精神气儿,不卑不亢。

    班栩却是哭的两眼通红,声音沙哑。

    杜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下跪:“草民有冤屈,特来申冤。”

    陆晃又是为难又是不忍:“杜老,你这……”杜姚为官多载,盛名在外,颇有贤德清廉的雅名。他终究年轻,是个晚辈,当不起这德高望重的前辈行跪拜大礼。

    杜姚似是看出他心中为难:“大人不必为难,官堂之上,我是民,大人是官,我跪大人天经地义。草民今日前来,是要上状!”

    陆晃幽幽道:“杜老要状告何人呢?”君君臣臣,陛下金口玉言,只怕此事已经成了定局。

    杜姚道:“草民要状告三人。”

    陆晃倒是不惊讶:“哪三人?”他心中只觉得应该是邓氏、秋鹏鹍和洪严这三个害死他女儿的凶手。

    杜姚道:“草民要状告第一人,是游击将军洪严。他杀害小女,罪大恶极,还侮辱小女的名声,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应该是想起来了女儿的死状,杜姚的眼中也含了热泪。

    陆晃道扼腕叹息:“此人的确罪大恶极,业已判了流刑。”

    杜姚厉色道:“按照我大宁律法,杀人者,理当偿命。”

    陆晃道:“只是……”

    只是左相做保,陛下金口已开,此事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呢?

    杜姚又猛磕了一个响头,额头上红肿一片。

    陆晃心头一跳,只觉得煎熬。

    杜姚接着道:“草民所要状告第二人,便是左相范束。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致使死者不得合目,活者哀莫过于死。”

    老人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的说道:“草民要告的第三人,便是当今天子李道景。”

    在场之人无不惊怖。

    少尹吴原连忙呵斥道:“放肆,圣上的名讳,岂是尔等可以直呼的!”

    陆晃心中感慨杜姚爱女之厚义,有不免惭愧之心顿起。政不同,人不和,冤假错案横生,既无聪明才智,又非刚正不阿,忝列高官厚禄,实在对不起这堂上所挂牌匾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陆晃神色几次变换:“杜老慎言!”

    杜姚道:“怎么,李道景错了,我说不得吗?为人君者,偏听不明,草菅人命,哪一点是我说错了!”

    杜姚仰天大笑道:“都说为儿孙积阴德,可我这一辈子,为国为家,无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到头来,我的女儿死了,我却申冤无门,投状无路!”

    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他是不是记恨我,我老是在朝堂上同皇上做对,可老臣到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啊。西南的水灾,那么大的雨,我脱下官袍和百姓一起筑河堤,几乎丢了性命。永州苦寒,且外敌虎视眈眈,是老臣自请上阵。江南遇刺是老臣为陛下挡刀。华北蝗灾,是臣呕心沥血。一桩桩,一件件,老臣一心为百姓一心为朝廷,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良心,对不起天子的事情!”

    杜姚是科举出身,外放期间,百姓称颂。与外交战,国无良将,是杜姚自请。

    于国于民,确实是栋梁、基石一般。

    “少年自负凌云笔,为报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愿以吾命,换吾女得以沉冤昭雪。”杜姚说罢说罢以头触柱,动作熟练至极,仿佛操练过了无数次。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未来得及阻止。禄六急忙上前,一探已经没了鼻息。

    谁能想到,在金銮殿撞了那么多次柱子的杜姚,竟然真的撞柱而死呢。

    班栩也没看出来杜姚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着。

    她一下子瘫倒在地,悲诉道:“大人,我家小妹冤枉啊!婆母早亡,秋娘也算我一手带大。她的脾气秉性我怎会不知。我的夫君杜诚,为人迂腐又好面子。秋娘多次哭诉邓氏母子包藏祸心,苛责于她,可夫君却以礼法作为借口,对小妹的求助置之不理。我一个无知妇人,性格懦弱,竟然也对夫君唯命是从。今日吾妹惨死,父亲横死公堂,我夫妻二人难辞其咎。我这等不孝不义之人,也良心有愧,对不起父亲的教导,更对不起姑嫂的情谊。今日臣妇也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若秋娘当真做出寡廉鲜耻之事,臣妇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明明班栩立下的毒誓,五雷轰顶的却仿佛是陆晃。杜姚血溅当场,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陆晃惘然道:“某如此行事,与强梁何异。”

    吴原忙道:“大人慎言。”

    陆晃道:“也不必明日,某立即请命进宫,此案不重审,某难辞其咎。”

    吴原道:“恕下官多嘴,杜老尚书命丧公堂,御史台必然上书,大人虽急,也不必在此一时。”

    陆晃道:“再拖,恐又夜长梦多。”

    毕竟现今的御史大夫山屏可是左相的门生,他现如今实在不敢高估这人的清正。

    大宁律例,刑罚分为笞、杖、徒、流、死五等,流刑以下的案件,由刑部审理并判决,并将卷宗连同人犯移交大理寺复审。流刑和死罪的犯人,当交大理寺审判裁决。都察院则有“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的职责,审录案宗。若有重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理,这就是万民的三司会审。

    吴原也觉得杜姚不易,为国一生,却老年丧女。可这刑罚断案,同他们开封府有什么关系嘞。

    越俎代庖,恐惹的陛下不悦。就算是亲表弟,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事情。

    陆晃心中却是什么也听不下去了,若是洪严现在在开封官府,恐怕他便要立马下手行刑,已告慰杜姚在天之灵。

    洪严呆在大理寺狱中,居然也算他逃过一劫留的狗命。

    为非作歹的,居然还能次次逢凶化吉,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陆晃到了皇城外,请了值守的侍卫去示了名牌,侍卫又去找小太监一层层往上递消息。陆晃只得在朱雀门下马碑前等候召令。

    幸好陆晃这亲表弟的面子也是够用,一层层下来倒也没人怠慢,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太监颤颤巍巍的来了。

    这也是宫中的大太监了,张公公满头白发,面白无须。陆晃全身上下被他审视了一番,那张公公才慢悠悠开口道:“陛下准了求见,陆大人跟咱家来吧。”

    陆晃被这老太监看的莫名其妙,忍着头皮发麻道:“劳烦公公了。”

    张公公道:“折煞奴才了。”口中这么说,脸上却无半点惭愧之色。

    文官下轿,武馆下马。这皇宫之中,自然不可能乘坐代步工具,只这张公公实在是慢慢吞吞,还不时打量他几眼,着实把陆晃看的有几分火气。

    好不容易带到了了养心殿,早有小太监尖利的嗓音通报:“陆大人到养心殿外。”

    里面又迎来一个窈窕宫娥掀开帘子,张公公笑眯眯道:“陆大人请吧。”

    陆晃整理衣冠,正步进殿。

    李道景今日未着帝王服制,只穿了一身寻常黑衣,他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折子:“表弟如此着急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陆晃行了官礼道:“陛下,今日公堂之上有一案,告案者自称冤屈,触柱而死。臣实在惶恐,只能前来打扰陛下。”

    李道景素来知道这个表弟一板一眼的:“既然有冤,那就去大理寺和都察院。朕又不会断案。”

    陆晃道:“陛下可知,自戕者何人?”

    李道景抬了抬眼皮:“何人?”

    陆晃眸子低沉:“是致仕的前任兵部尚书杜老。”

    少年天子这时才正眼瞧他:“杜姚?他还真的撞柱子死了?”他顿了顿:“他能有什么冤屈?还有谁敢给他冤屈不成?”

    那个死老头子天天在朝堂上拿撞柱子威胁这个威胁那个,谁敢给他不如意,否则一个苛待忠臣的高帽子就给别人扣下。

    陆晃道:“陛下可还记得数月前左相与臣在早朝所争之事?那死者便是杜姚的小女儿。”

    李道景惊讶道:“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杜姚此人老古板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绝不可能养出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儿。

    陆晃心中所想却是,若死者杜秋娘没有一个功勋累累又疼爱子女的好父亲,难道她一介弱质女流就要承受如此污名吗?

    李道景心中思量,那日早朝文武百官皆在,他已许下金口,饶洪严一死。

    可今日杜姚死于开封官服,只怕是难堵住天下人的悠悠重口。

    李道景道:“杜姚官拜二品,功及千秋。如此横祸,朕实在不忍,今特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重审此案。”

    这死老头,死了还给他惹麻烦。

    年轻的皇帝情不自禁的又在心里咒骂了一句,但又想起那张涕泪交流要一头撞死的老脸,不禁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这老头,最后还真的是撞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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